粥粥“噢”了一聲,她此前心裏隱隱有這想頭,但是沒包廣寧說得那麽深入淺出,被他那麽一說,真是豁然開朗。道:“現在不交兵權我想有兩個原因了,一個是劉將軍陣前這麽做的話,皇上一句畏敵退縮,就可把劉仁素一世英明都抹黑了,但抹黑還是其次,皇上正想借此機會殺人,怎麽可能允他交出兵權,劉將軍要是再次上表要求的話,皇上正好師出有名,殺了劉將軍,劉將軍這就死得很不光彩了,所以劉將軍一定是考慮到這點過,說什麽也不會做。第二個原因我想是與劉將軍的性格有關,他這人有才,有力,骨子裏又是很驕,要他交權,等如是叫他屈服,他是說什麽也不願意的,我看他是寧肯枝頭抱香死的。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包廣寧伸手撫撫粥粥的頭發,微笑道:“你看人看事,目光越來越精準了,不錯,基本上就是那樣。劉仁素一向恃才傲物,打死他都不會改,即使收斂一點,比常人還是驕上許多,這也是皇上容不得他的原因之一,以前要用他,隻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是皇上把多年在他那兒受的醃臢氣一股腦兒倒還給他。劉仁素此時也應該心裏清楚了。”


    粥粥替劉仁素心裏不值,為皇上繼位前掙足麵子,幫皇上握住兵權扶穩他坐定江山,叫誠親王之流跳不起來,可最後兔死狗烹,沒一個好下場。早知,如果西南平定那一刻立刻起兵生事,恐怕還不至於落到今日這等任人宰割的落魄地步。看來做人心要狠,手要快,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第五十六章


    錢修齊一直悶悶不樂。眼看著蔣懋宣揚的三天期限過去一天,他們還真是事事上手準備起來,原來不是開玩笑。錢修齊在值房裏坐著,心裏卻想著蔣懋現在怎麽了,粥粥現在又怎麽了,他們辦到什麽程度了。越想心裏越煩,還說是好朋友好兄弟,可是結婚搶了他的心上人不說,還事先一點口風都沒露出來,擺明了是在懵他嘛。


    太陽西斜,冬天的晚上來得早,再加又是正月裏,值房裏得人已經走光,隻剩錢修齊一人。他為了不去想蔣懋與粥粥的事,不得不翻出最關心的有關北疆的奏折來看。越看,心裏更堵,擺明了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怎麽那些地方大員心裏都沒有顧惜一點其他千萬人的性命,隻想著怎麽狠上加狠,一邊向皇上邀功?要這麽持續下去,即使有伊不二與熊潑辣等江湖人士的參與,杯水車薪能解決得了什麽問題?朝廷真的不準備考慮援兵嗎?


    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錢修齊聽著應該不是太監什麽的,抬頭一看,原來進來的是鄭中溪。鄭中溪上次吃了管教家小不嚴的跌後很快複出,雖然降了三級,掛的也是上書房行走的職,但是誰也不敢輕視了他,都照原來一樣對待他。而且他雖然沒參加殿試,但是那些今年春闈高中的進士哪個不認他是恩師?他在不在場效果一樣。


    錢修齊也早到過鄭府拜過恩師,鄭中溪與對待其他門生一樣態度,客氣而疏遠。不過錢修齊本來就不是會鑽營的人,關係還大半是靠蔣懋替他跑出來的。蔣懋一句


    “鄭大人那裏你跑了也是白跑,多做事少說話,他自然中意你”的話被蔣懋記得很牢,果然半年多下來,鄭中溪對他的態度有所改觀,雖然嘴上沒說出來,但是偶爾會派要緊活兒給他了。錢修齊對這個目前看來朝中私心最少最實幹的大人非常敬服,時時在心裏勉勵自己做官要向鄭大人學習。


    鄭中溪沒想到這麽晚了值房裏還有人,一見是錢修齊,心裏暗暗叫了聲好。以前聽人說他殿試脫穎而出靠的純是運氣,沒想到相處下來,這個年輕人卻是最牢靠踏實的,雖然經驗欠缺,但是肯學苦幹,進境快速。是以近來倒也起了提攜之意。他見錢修齊施禮問候後垂手站著,微笑道:“聽說你母親春節過來看你,你也不在家多陪陪。”


    錢修齊沒想到鄭中溪連這麽瑣碎的事情都關心,心裏暖暖的,忙道:“後生小子,多做一些是應該的。”


    鄭中溪笑笑,這種衝勁他以前也有過,在其他年輕人身上也見過,但很多人日子一長,都疲掉了,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可以堅持多久。他翻看一下收到的折子,對錢修齊道:“有看見過北邊來的折子嗎?你一起幫我找找。”


    那些折子正好全在錢修齊手中,忙粗粗整理一下,捧到鄭中溪桌上。自己垂手剛要退開,鄭中溪叫住他,“你既然已經看過,給我說說內容。”


    錢修齊想起蔣懋和粥粥的囑咐,忽然心裏生出一股厭惡,為什麽要聽他們的,他們那麽輕視他,他幹嗎要那麽重視他們的話。心裏一橫,大著膽子道:“基本就是地方上埋怨氣候不好,運糧任務難做,而劉將軍方麵則是埋怨地方上運糧不及時,叫他們全軍將士時時有上頓沒下頓。不過不見劉將軍手書的催糧折子。”


    鄭中溪“噢”了一聲,他本來今天也不會來,但是一直沒見劉仁素親手寫的催糧折子上來,心裏總是惦記。因為以前由他負責向西南運糧草的時候,隻要稍有紕漏,劉仁素必會親筆書寫參奏的折子飛馬運至朝廷,而今兒卻一直沒有他的親筆奏折,看來他也是清楚寫了等於白寫的現實了。鄭中溪清楚皇上的意思,但是作為一個責任心很重的大臣,他也在心裏時時擔心北疆的局麵。劉仁素放手隨朝廷折騰他,他會不會自暴自棄,也放手不管將士的操練,甚至放手不管邊境的安寧?鄭中溪陷入沉思。過好久才對依然站在桌前的錢修齊道:“你在等劉將軍的親筆折子?為什麽?”


    錢修齊道:“學生以為劉將軍對此事漠無反應的態度非常反常。學生查閱以前的檔案,這不像是劉將軍的風格。是以學生一直擔心北疆的情況。草原那邊已經集結大軍,我朝這邊出現這等反常現象,實在不容忽視啊。”


    鄭中溪沒想到錢修齊會想到這一層,倒是刮目相看了。他想了想,道:“你看呢?”


    錢修齊忽然腦袋裏熱血上湧,心想對著恩師說了就說了吧,恩師是個正派人,當不會因此而如蔣懋粥粥所說而打擊蔣家一門上下。他想了想,跪到地上,仰頭看著鄭中溪輕而堅決地道:“恩師容稟,學生人輕言微,言語自然不可能上達天聽,但是學生真想告訴皇上,這樣下去,將會扼殺千萬無辜將士百姓的性命啊。而且敵酋若因此一戰而勝,必將助長其等氣焰,滅我朝將士雄心,國土危矣。”


    鄭中溪一把拉起錢修齊,道:“你坐著說,把你知道的,你想的說出來。”


    錢修齊於是找把椅子搬來坐下,把從各方聽來的北疆情況原原本本與鄭中溪詳說。但是他還是生了個心眼,沒把伊不二等通過關係把糧草運到前方,和他們將大撒英雄貼號召江湖勇士去前方助陣等事說出來,怕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出了問題不要緊,可不能連累了他人。


    鄭中溪聽完,一如他平時一樣,沒出聲,也沒問錢修齊是從哪裏得來的這些消息。他靜靜思考了一陣,這才起身,對錢修齊道:“天已經快全暗了,有那邊值夜的人在,你回家去吧。”說完便帶著滿臉若有所思的表情,略有恍惚的顧自現走。錢修齊雖然大著膽子說完,但是心裏還是很忐忑不安的,身上冒出一身冷汗,行動之間渾身涼涼的。他很怕事情有什麽不利,正應了蔣懋的威脅。但是錢修齊又打心眼裏地覺得值,看鄭中溪的樣子,他似乎並不非常了解前方究竟有多少不利,他走的時候都很心不在焉,可見其心中之震撼。


    錢修齊把心中所想向鄭中溪吐出,胸中如消一大塊壘,雖然還是有點擔心會不會招罪,但是不管了,即使招罪,隻要對北疆有點作用,還是心甘情願。錢修齊心中有種烈士的感覺。


    他心情鬆快並擔憂著地回到不大但精致府邸,叩開門下馬進去,卻見院子裏麵齊刷刷跪了一地的人,帶頭的是他母親,錢家側室二夫人。錢修齊不明所以,想拉他娘起來,但是他娘就是不起,錢修齊想起以前在揚州時候他娘要他做為難事時候也是這麽跪的,不過當時她怕在大庭廣眾之下跪了失麵子,一般都是在攬翠院裏跪,現在她是這個宅子當仁不讓的主人,還怕什麽別的,所以就跪到院子中間來了,這麽冷的天,他們都不知道跪了多久,娘的嘴上搽著胭脂看不出來,別人可是凍紫了嘴唇的。錢修齊知道一定是娘最關心的大事了,還能是什麽,隻有是蔣懋撮合的與一個郡主聯姻的事了。他歎了口氣,也跪下,道:“娘,隨你定吧。”


    果然他娘的臉上露出一臉的喜色,前幾天她一直規勸錢修齊答應這樁顯赫的婚事,給他掙臉,但是兒子一直拒絕,所以她無奈之下隻有想出這個最後一招,要再不行,她想著也就隻有以死相逼了。果然,還是自己肚子裏生出來的兒子,怎麽都跳不出老娘的手掌心。她不知道,錢修齊其實是因為對粥粥死了心了,才會答應這樁婚事。


    而鄭中溪一路恍惚,坐在轎子裏思慮萬千,不知不覺回到家門,長隨打開轎簾說了聲“老爺請下轎”,他才悚然而驚,呆坐了一會兒,才道:“走,到咱們王爺府上去。”海地已是他的孫女婿,所以成了鄭家人嘴裏的咱們王爺。鄭家上下說到“咱們王爺”四個字的時候,都是從心底裏透出自豪和得意來。


    但是鄭中溪此時心裏一點沒有那種感覺,他多年以來一直不結朋黨,不訪私宅談事,今天,這個規矩不得不破了。他聽了錢修齊的陳詞後,心裏毫不懷疑其中的正確性,他一路擔心,這樣下去,不知會捅多大亂子,而皇上現今春秋已高,這個亂攤子勢必將壓到海地身上。海地怎麽接得過來?不行,非得想個兩全的辦法出來不可。


    早有家人早早趕到王府報信,海地聞訊非常吃驚,這不是鄭中溪一貫的中立態度,他這麽趕過來隻能說明一個問題,朝中出事了,而且是大事,牽涉到他海地的大事。海地顧不得再吃晚飯,扔下碗就匆匆迎出去,此刻鄭中溪已經下轎,也是匆匆進門,兩人一個照麵,各自一付憂心樣。


    兩人攜手進入書房,海地叫人找來陳四,三人關上門秘議。鄭中溪除了在皇上麵前陳述事情,從來沒在任何人麵前一次說過那麽多話。他原原本本把錢修齊的話轉達過來,足足用掉半柱香的時間。說完,他才端起已經涼了的茶喝了一口。


    海地聽完,就征詢地看著陳四道:“錢修齊那些消息應該是從伊不二口中得來的吧?估計蔣懋知道得更多,要不叫蔣懋過來?”


    陳四忙起身,道:“一定是蔣懋知道得更多,這就叫人去傳。”邊說邊開門出去吩咐。


    這邊海地把當初特穆爾最後留的話和鄭中溪說了,隨即道:“他雖然說過不會和我作對,但是他現在也是騎虎難下,如果順利入侵進來,哪裏還容得他不獲而歸?到時隻怕他想兌現諾言也不能,最多戰場上見的時候退後五十步而已。所以,劉仁素必須打好相遇的第一仗,即使打成膠執狀態也可,就是不能輸,他一輸,後麵的人也怕了,心理上便先要輸陣,別說真刀真槍麵對打上性來的入侵者。”


    鄭中溪一針見血道:“問題是他手中隻有八千兵馬,而且還是餓了一個漫長冬季,人心渙散的兵馬。而入侵者的第一戰則一定是傾盡全力,務求旗開得勝的。不說氣勢上已有高下,就是人數上麵也是不能比較。如果劉仁素得不到任何援助的話,他全軍覆沒都有可能。到時,布置在後麵的三萬人馬也危險了。這三萬人歸屬禁軍,隻有皇上手中的虎符可以調動,可以遇見,第一場大戰時候他們絕不會上前援助的,除非劉仁素率先陣亡,皇上去了心腹大患了,才會放出虎符。但是戰場風雲瞬息萬變,等虎符到時,隻怕連這三萬兵馬都已經灰飛煙滅了。去掉這三萬人,入侵者將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地了,京城將危在旦夕。”


    又是前所未有的一大串話,今天已經破了鄭中溪多個慣例。海地不是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是鄭中溪的態度叫他更感覺百上加斤。海地在鄭中溪緊迫的目光下想了半天,才說道:“我不知道父皇會不會聽勸,不過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即使因此扳倒一個劉仁素,我們也會因為需要抵禦入侵或結城下之盟而大傷國力。您剛才說的是最壞的結局,但也是很有可能出現的結局。怎麽辦?除非是背著父皇行事了。”


    鄭中溪聽了搖頭道:“這事你不能去做,你看看崇高的結局。”


    海地雖然點頭,但是終究是年輕人,急道:“可是我不做,以後……以後……”他這個以後沒說出來,但是鄭中溪也清楚,以後這爛攤子若是傳到他手上,還是要他去收拾的。那可是個棘手的爛攤子。


    想到這兒,鄭中溪心裏也覺得這樣結局對海地來說是最差的結局,皇上目前看來也就海地那麽一個兒子最像樣,可以傳位,要是皇上事到臨頭像唐玄宗一樣做太上皇去了,可就苦了海地了。而海地苦點倒也沒什麽,到時勢必朝中大亂,天下大亂。他想了又想,一路紛亂的思路至此開始有了輪廓,但是他不想和海地說,隻因這個主意太過冒險,牽累到海地的話,鄭中溪覺得,那自己就是千古的罪人了。他不再多說別的,神情又回複到以往的平靜,隻是淡淡道:“那三萬人的人馬最近少了個副將,海地,你和禁軍的老黃說說,派個可靠有力的人過去,須是萬一有事能夠控製局麵的人。他買你帳。”邊說,眼睛卻是一直看著陳四,心意一目了然。


    陳四當然清楚,鄭老爺子想叫他去呢,誰能比他可靠有力?但是他不是鄭老爺子的人,他當然不便明說,那是人家有涵養。陳四當下道:“王爺,卑職請求過去效力。那邊三萬人中有卑職的幾個熟人,可以方便辦事。這兒刑部的事自有伊不二與熊潑辣相助後,輕閑不少,脫身一年半載不是大問題。”


    鄭中溪等海地點頭應允後,便道:“我不等蔣家那個孩子過來了,還有什麽要緊的,你們給我個紙條。皇上最近一定盯人盯得緊,我也不會再過來了。”說完也就作禮告辭,海地自然親自送出門去,到了院子裏,他又輕問了句:“影子好嗎?”


    海地忙微笑道:“影子很好,她剛有三月身孕,天天說起很想爺爺。”


    鄭中溪想了想,竟然站住身,低聲道:“影子孩子氣,貪玩,請王爺看我過往老臉上擔待一些。”


    海地聽了忙道:“影子很好,真得很好。”話還沒說全,鄭中溪卻是伸手拍拍他肩膀,像是叫他不要說下去的意思,海地不解,迷惑地送走鄭中溪,回來細想,還是不解。最不解的是鄭中溪最後那話竟是像位影子求情的樣子。其實海地心裏清楚得很,內宅便是連王妃都還不如銀子說話有份量,誰都知道他最寵著影子。不可能有誰膽敢叫影子受了委屈,也不可能有什麽事他不知道反而會傳到影子耳朵裏,更不可能鄭中溪那樣的人會糊塗到插手他王府後院的事。但就是奇怪,鄭中溪為什麽要說出那些話來。


    很快蔣懋匆匆趕來,海地便把這些疑慮丟過一邊,和陳四一起詳詳細細詢問劉仁素那邊的情況。


    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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