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告辭,一抬頭,卻看見金老爺子緊盯著自己鞋子看個不休。


    糟糕,這涼鞋是香港買的,用料和款式略有不同。


    剛才在如意門換衣服的時候,一時偷懶,沒有換鞋。


    難道,就這樣露了馬腳?


    文嵐飛快地掃視自己全身上下,似乎沒有其他破綻,不由地心下大安。


    “老爺爺,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信息。時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免得我媽媽他們著急。”文嵐一鞠躬,道完謝,便慢慢往外退。


    “小丫頭,你媽媽在哪個醫院?”金老爺子披上外衣,跟著文嵐往外走,大有一同出門探病的模樣。


    文嵐心裏略有幾分不安,幸好之前做了預案:“我媽媽要動一個小手術,最近不方便見客,連我也得遵從醫囑,減少見麵的機會。”


    “哦,沒有關係。我二十年沒有見過他們了,哪怕說一句話也好。對了,這次過來看病,是你舅舅陪著過來的,還是你爸跟著過來?”金老爺子麵色如舊,就像完全聽不出文嵐言外之意。


    “這次是我舅舅托了朋友,安排了住院治療的事情。老爺爺,您是長輩,怎麽好勞煩您老人家呢。這樣吧,我回去告訴我媽媽他們這個好消息,等情況稍微穩定一點,再專程上門來拜訪您。”文嵐絞盡腦汁,按照這時代人的習慣,盡量找出合理的推脫之詞。


    可惜,對方完全沒有配合的意思。


    “沒有關係,他們年輕人工作忙,現在你媽媽在醫院,走動就更加不方便了。我一個大閑人,多走幾步,就當順便散散步好了。對了,你媽媽住哪個醫院在哪個科室?這幾年,我大大小小的醫院都逛熟了,也許你媽媽的主治醫師,我也認識。”金老爺子走到屋側,換上外出的鞋子。


    文嵐心裏一慌,思緒開始紊亂,找出的借口就更加沒說服力。


    “這,不太方便吧,醫院是有探病時間的。”文嵐的後頸已經開始出現毛毛細汗了。


    金老爺子停下腳步,看著文嵐:“沒有關係,久病成良醫,我去打聽一下,了解一下情況,看看能不能托關係找個合適的專家幫忙調理一下。畢竟,小萱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


    “這……”文嵐一時詞窮,張口結舌。


    “怎麽啦?”金老爺子依舊笑得那麽慈祥,宛如街邊隨處可見的普通老人家。


    文嵐抓了抓額頭,摸了一手的汗。


    定了定心神,文嵐覺得實話實說:“不好意思,因為我媽媽住院的地方比較特殊,暫時不方便接到探病的人。等以後方便一點,我一定讓我舅舅媽媽他們過來探望您。”


    “沒關係,我好歹也是積極支持公私合營的紅色資本家,有些麵子,人家還是願意給的。你年紀還小,不知道不同醫院之間擅長的治療科目不同。我當年也是為了給昶珍看病,才特意搬回到北京。一來二去的,這邊幾個知名的醫院,我還是比較熟悉的。”金老爺子裝作沒有看見文嵐的尷尬,繼續解釋尋醫的竅門。


    “可是……”這時,文嵐才覺得自己真是笨嘴拙舌,連個合適的拒絕詞都想不出來。


    文嵐低著頭,右腳不停地在地上劃動,組織詞匯,尋找借口。


    金老爺子看著眼前拚命找借口的急得小臉通紅的小女孩,就像昶珍小時候每次犯錯誤時一樣。


    金老爺子心下一軟:“好啦,我沒有什麽其他的意思,你也不用想著找借口了。嗯,說實話,你也不用瞞我了,你媽媽他們應該不在這邊的醫院。”


    文嵐大吃一驚,抬起頭,圓溜溜的大眼睛,緊緊盯著金老爺子,就像一隻受驚炸毛的小貓。


    “哈哈,小家夥,你表現得這麽明顯,我要是看不穿,豈不是白活了這幾十年?”金老爺子隻覺得文嵐的模樣十分有趣。


    文嵐倒退一步,環顧四周,然後警惕地看著金老爺子。


    “你的鞋子,無論款式還是材質,都不是我們這賣的。而且,它跟你衣服完全不搭。如果真的是你母親買的,她一定不會這樣給你搭配。”


    文嵐紋絲不動。


    這點破綻,她知道,但不想承認。


    “半個小時前,我們這下了一場雨。而你的鞋麵、腳背、腳踝,都沒有泥點。這說明,半個小時前,你還沒有出現在我們社區附近。”


    文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習慣使然,她通體白皙幹淨,沒有此間兒童嬉鬧後的汙垢。此時手腳依然幹淨,隻有走過來時,鞋底沾染上的泥水。


    果然不是什麽天資過人的天才,更不是受過訓練的專業人士,對於細節的考慮始終不到位。


    文嵐咬了咬嘴唇,繼續一聲不吭。


    “果然你母親在這附近住院,那麽她一定會告訴你詳細信息,至少會先打聽一下她家舊宅的情況。如果你舅舅在這附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過來,更不可能讓你找錯地址。所以,肯定是你說了謊,你是一個人來的,而且還是背著你媽媽和舅舅過來的。”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窺一斑而見全豹?


    文嵐心裏打鼓,轉身就想跑。


    “別怕,我隻想找你幫個小忙!”金老爺子張開雙臂,攔在文嵐的必經之路,低聲乞求道。


    前路被擋,文嵐看著眼前的老人,貓著身子,又試圖從旁邊空隙脫身。


    金老爺子急了:“我隻想你幫忙傳封信到香港!”


    “香港?”文嵐停了下來,滿臉愕然地看著金老爺子。


    金老爺子指著文嵐的褲子:“你這條褲子是專供香港的外貿貨,國內絕對買不到。”


    這條褲子的確是在香港買,但它沒有任何特殊之處,文嵐絕對不相信有人能看出它的不同之處。


    見文嵐一臉的不相信,金老爺子詳細解釋說:“每件衣物,它都有固定的規格、材質和代碼。你身上這條褲子,是我在上海的廠做的。雖然我已經不管事,改成拿10年紅利,但是前幾年很多管理和貨品調配的事情,我還是參與的。尤其是剛開始做外貿單,熟悉外商要求的人並不多,所以我專門在廠裏待了一年多,專門跟進這些事。”


    文嵐的嘴巴癟了癟,很想說就算是外貿單,也不等於國內不能銷售。


    但是,想了想,文嵐又把那些話,咽了回去。


    金老爺子看著文嵐的表情,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你不懂這些。即便是這幾年國內布匹嚴重不足,就算不符合外商要求的貨壓在倉庫,那些貨也不會有人敢偷偷轉回國內銷售的。即便是外貿公司接待外商的工作人員,因為衣物不合商業場合,想從積壓的貨品中購買一部分衣物,也得專門申請。就算是這樣,二號首長也隻批準了跟外商有實際交接的工作人員,每人隻能購買一套裝點門麵的衣服。嗨,不是小氣,而是這些都代表著外匯,代表著我們國家發展所必須的資源。等你以後接觸得多了,你就明白了。”


    到這個時代越長,文嵐便越能明白忍辱負重是什麽意思。


    躊躇了一會,文嵐忍不住問道:“那你究竟想傳信給誰?”


    文嵐沒有問他為什麽不通過正規渠道傳信,顯而易見,肯定是不能為之的理由。


    金老爺子指著內室:“我們進去說吧。”


    文嵐看了看外牆懸掛的衣服,自然沒有異議。


    進了房間,金老爺子終於說出了口:“解放前,我有一部分資產轉移到了香港。我信任的管家之子留在香港幫我,我想你們幫我傳封信過去,盡量幫我打聽幾個人消息。”


    單純傳一封信,這個不是問題。


    文嵐立在桌子旁,看著白紙紅線的信紙,點了點頭。


    金老爺子拿出全新的紙筆,直接撕下一頁空白紙張墊在桌子上寫起了信件。


    寫完信,密封好,蓋上石印。


    金老爺子又拿出一個新的信封,寫上一個陌生名字,塞進剛才封好的信件。


    文嵐拿著沒有香港地址的信件,犯了糊塗。


    金老爺子另外單寫了兩個地址,交給文嵐。


    文嵐低頭一看,一個是香港的地址,一個就是金老爺子現在的住址。


    文嵐握著信件,抬頭看向金老爺子,滿眼的疑惑不解。


    “雖然被發現的幾率不高,但是分開了,萬一被人發現,也不會連累到你。”


    金老爺子苦笑了一下:“我要打聽的人,一個在台灣,兩個在米國。無論是哪邊,都非常敏感。我不能害了你們,還是小心為上吧。”


    台灣?


    難道是當年隨軍遷移的人?


    媽媽曾說過,表叔公有三兒一女,難道當年早已因為戰亂散落四方了嗎?因為種種政治原因,早就失去聯係了嗎?那,這麽多年,他一個人是怎麽熬過來的呀。


    每逢佳節倍思親,每年團圓時,深夜時分,總能看到關博萱看著舊年的家庭照,偷偷抹淚。


    想起媽媽和舅舅對小舅舅的惦記,看著眼前金老爺子的滿頭白發,文嵐心裏頗有幾分酸楚。


    散落天涯的親人,早已失去聯係。


    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又有多少熬到最後依然是抱憾終身。


    “好,沒問題。我盡量幫你找到他們,如果有新的消息,我會直接過來這裏找您的。您放心!”


    文嵐看著年過花甲的金老爺子,做出了自己的承諾。


    當著他的麵,文嵐小心翼翼地把信件和地址分別塞進布袋和自己貼身的褲袋裏麵。


    “謝謝你!”金老爺子的眼睛閃閃發亮。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曾祖母始終沒有等到失蹤的兒子。


    我的遠方親戚,在預定回鄉的日子前,忽然因病離世。


    那個年代,悲劇滿地遍是。


    ☆、覓得音訊


    文嵐握著寫著地址的紙條,再三核對無誤後,卻依然沒有邁開腳步。


    因為,她一時衝動,一離開四合院,便輸入了台北的坐標。


    可,當她真的憑著一腔孤勇一路尋過來,卻躊躇不前。


    文嵐與母係親屬素昧謀麵,對方也應該從來沒有聽過他們的消息。這麽多年過去了,對方還記不記得自己有這麽一個侄女,尚是個未知數。更何況,文嵐又隔了一層。屋裏是輩分、身份還是地位,兩者之間真的是天差地別。


    假如文嵐貿然去敲門,會不會被拒之門外?


    看多了階級小說的文嵐,內心十分忐忑不安。


    文嵐呆呆地看著門牌,心潮起伏。


    秀荷買完菜,照舊跨著大竹籃,沿著走了十年的小路,往金府走回去。


    秀荷祖祖輩輩一直在金家工作,祖輩是府裏的奴婢,清朝滅亡之後,也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家。


    1948年,看著在中央銀行門口排隊兌金的上海普通市民,秀荷的母親對還在學手藝的秀荷說:“現在外麵亂得很,物價漲得死人,之前100元可以買到的菜,現在1000元都買不到。大家都不敢留金圓券,能換黃金的早換了黃金,實在不行,也盡量留點銀元。你們兄妹沒有什麽本事,就多學幾門手藝,跟著老爺他們,總能保住吃穿。”


    這些都是秀荷母親的肺腑之言,也是她人生總結的經驗。


    她們那一輩人見慣了榮華富貴,習慣了生離死別,也見慣了身邊人的起起伏伏。


    同是滿清貴族的流亡王府,在10年代的時候,依然保留著奢華生活和舊式的做派。20年代初,他們仍舊住著雕欄玉砌的房子,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享受超過數百傭人的伺候。隻需要一個氣音,手下的人便把事情準備得妥妥帖帖,服伺得周周到到。每次過節大祭,下人們各司其職。整個儀式上除了主子們的叩拜聲,別無雜音。


    可惜,到了30年代,周圍的人家便迅速衰敗了下去。金家的情況雖然好一點,但也盛景不再。過百的下人,削減了一半,有些有本事的人甚至自動求去。像秀荷這樣專精一門又不擅長外事的,即便留了下來,工作量也遠超從前。


    即使是這樣,看著府外艱苦求生的人,秀荷依然對老爺們心存感激。


    於是,當二老爺他們留在台北的時候,秀荷不想跟家裏人分離,便也選擇留了下來。


    這一留,又是十年過去了。


    原來的小秀荷,現在已經變成了其他人口中的荷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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