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葉羅卻是一點不理會老太太與大太太的提示,反而對著浣浣輕而堅決地道:“你說得好,有理有節,我支持你,這都是做人的大道理。”


    太爺根本沒想到孫媳婦會逆著龍鱗上,說出來的話都是拿大道理做基礎,倒叫他很難駁斥。不過太爺能有今天,原就是個越挫越勇的人物,哪裏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放倒的,眯著眼睛看著所有人的動作,心裏明鏡似的,誰在想什麽他都清楚。見洪葉羅這麽說,心說你這愣頭青,比你媳婦差了一截,看來以後得被媳婦抓住了欺負,這是娶個能幹孫媳婦唯一可惜的地方。太爺不緊不慢地道:“我讓老三媳婦跟去京城自有我的道理,你才進門懂得什麽?你當你的家就是,廢話少說。”太爺一向說了算,今天當然也不會為欣賞孫媳婦而多費口舌解釋,這要隻是在單獨會麵場合倒也罷了,這麽多人麵前,他是說什麽要維持架勢的。


    淅淅一聽,保持微笑道:“原來如此,孫媳明白了,三太太是非去京城不可的,這個家是非孫媳當不可的,隻是孫媳頗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覺。三太太持家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孫媳沒別的意思,太爺這麽做叫人心寒。”


    太爺一下被淅淅噎在當地,沒想到這個孫媳會這麽絕,把他的意圖端上桌麵,讓他沒法暗箱操作。這麽一來,即使洪家上下誰也不敢說什麽,可是三太太卻是非常占著理了,她本來就是個手指甲長的人,當著這個家,明裏暗裏不知拿了多少,太爺這才想去掉她。這會兒既然太爺對不起她,她要是真上了京城,天高皇帝遠,伸著手拚命撈的話,相信這個從來就聽老婆的三兒子是製止不了他的,而他這個太爺也因為心裏有愧,無法多說的,這麽一來,看來是不能放她去京城了。可是,要就這麽按下不提,依然讓三太太當家的話,他今天的麵子又很擱不住,老太爺遇到新問題,一下頭大起來。


    大老爺是忠厚人,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兒子一房,兩下裏烏雞眼似的,他隻有當中間人,他急中生智,道:“雖然隻是些絲綢,可是此去京城路途遙遠,二弟妹的病也不知什麽時候可以好,若是運去遲了,錯過秋季添衣的好時節,也是不好。趕早不趕遲,還是二弟先去,二弟妹養好了病再說。”


    太爺哼了一聲,道“也罷。”這事才這麽擱下來。既然三老爺先走,三太太就再沒有病好後,孤身跟著走的道理,三太太既然在,太爺總不可能一點借口都沒有地免了三太太的當家位置,所以淅淅也就可以不用當家了。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消息傳到三太太那裏,病中的她一聽之下大笑,連說換成自己都不敢說出新娘子這麽狠的話來,不想大笑過度,一口痰湧上來閉住心竅,急喚大夫醫治,折騰一晚,卻是藥石無效,撒手西歸。眾人說是痰迷心竅,淅淅覺得應該是冠心病發作。


    人算不如天算,當家的位置還是落在了淅淅手裏。這一下,淅淅連推辭的辦法都沒有,隻有硬著頭皮接受。治喪本就是大事,即使三太太親自操刀,也會累個人仰馬翻,何況是生手兼嫩手,對古代所有規矩一竅不通的淅淅。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淅淅拖上洪葉羅直接找上太爺,問清楚喪事所有細節,淅淅的借口是,一方水土一方風俗,必得照著本地的規矩做了才好。這一點走南闖北的太爺自然認同,他雖然曾經被這個孫媳婦搞得很下不了台,還要兒子來圓場,可是他終究是一方梟雄,氣量不小,倒是很欣賞孫媳婦的大膽,所以後來也沒給她臉色看,叫了家中掌事的管家關上門來一起討論,按照淅淅在現代社會的工作方式,擬出一個詳細操作規程,其上誰在什麽時間該做什麽,包括了主子下人全都在上麵了,淅淅隻要捏著這張單子一條條照做就好,再說淅淅過目不忘,隻要被她看過一眼的事都不會遺忘,所以整個喪事安排得有條不紊,沒一處遺漏。連太爺看著都背著人對老太太直誇這個孫媳婦厲害,說她做事之有條理,無人能及。這要是是男孩子的話,他太爺主外,這個孫媳婦幫助打理所有店鋪,洪家生意還可以好上幾分。老太太本來心裏不怎麽待見這個孫媳婦,覺得她太過囂張,但是既然太爺一直誇獎,她又是最三從四德的,也就對淅淅另眼相待了。


    淅淅充分體會到王熙鳳治可卿喪時候的場麵,雖然來的官不多,官職也小了點,可是洪家交往的生意人多,人來人往,磨肩擦踵,爺們在外麵接待朋友,老太太率領大太太二太太接待內眷,而那些上不得台麵的內眷就都交給淅淅來處理了。淅淅是忙得人仰馬翻,回屋睡覺的時間都沒有,都是在管事房裏隨便睡一覺,能睡多少時間算多少時間。倒也是件好事,起碼少了洪葉羅的糾纏。屋裏都是女眷,很多都是基本不出門的,見了男人都是飛一樣地躲閃,越發顯出淅淅的大方得體,要不是洪葉羅不便進來,要是看見了,定是更加傾倒。


    妙妙作為新姨娘,也是上頭上臉地名正言順地幫著淅淅管事了,她在府裏時間長,角角落落都熟悉,再說她家在府裏也有勢力,下人們可以瞞別人,卻不敢瞞她,因為那些偷懶躲活的套路她都熟,所以她成了淅淅最好的幫手。招財婆是最開心的了,她這回算是押對了寶,一下從普通的管家婆上升為管事的,不知威風了多少。


    出喪前夜,天很晚的時候,終於諸事落實妥當,其他不相幹的人都已被淅淅打發去睡覺,她自己帶著小吉小吸四處細查,看有什麽遺漏。即便對於職場來說,淅淅也隻是新手,這一下叫她來應付古代最大的紅白喜事中的白喪之事,雖然做著,心裏卻是著實不安,總怕遺漏一些什麽。倒不是怕對不起洪家,隻是覺得事情既然做了,總得把它們做好了,也算是自己獲得一點經驗。這時真是對現代社會的交通通訊等設施想念不已。


    到得一處白色幔帳前,外麵傳來嗡嗡嗡的唱吟聲,不知為何,聽了心裏頭舒服,而且這種舒服是蔓延到全身心的舒服,如練了《黃帝內經》後心裏冒出來的溫暖。見大奶奶一臉疑問,機靈的小吉立刻道:“回奶奶,這是咱們請來的高僧在做水陸道場呢,他們要念一晚上的經,做一晚上的法事,直到明早其他高僧來代替他們。”


    淅淅不答,隻是靜靜聽著那一陣一陣傳來的柔和低沉的梵唱,伴著柔和清脆的鈴聲,心中空明。小吸誤會了,輕道:“奶奶累了吧,要不回去先睡一會兒,有什麽事,我和小吉盯著,要緊才叫醒奶奶。”


    淅淅點頭,走會自己的管事房,可是那麽多天沒練《黃帝內經》,心裏有點蠢蠢欲動,再說練了後都往往是全身舒服的,不如睡覺還是讓位給練經吧。果然,一圈下來,神清氣爽,渾身都是勁,不由哭笑不得,這與吃搖頭丸有何區別?見小吉小吸疲倦地趴在床沿酣睡,也不去吵醒她們,自己輕輕跳出去,再回道場所在。那裏不知換了經文了沒有,梵唱傳來,淅淅活躍的心給撫平一小半,淅淅不由疑惑,難道念經可以抵消《黃帝內經》產生的反作用?


    淅淅幹脆不睡了,回屋再去練一遍,然後再來這兒聽經,雖然不懂他們在念什麽,但就是聽了安心,不知自己看經會有什麽效果?淅淅記得洪葉羅那兒有不少經文,等得閑了過去找一本好好看看。


    這一晚淅淅一夜沒睡,那些輪流著送點心送湯水給和尚道士的幫傭一見大奶奶這樣,誰也不敢偷懶,而且不到時間,都自覺早早去叫醒了下班負責出喪的。所有的事都有條不紊,這一場下來,知道的誰都說洪家大奶奶是個管事的好手,偏又人長得天仙似的,真是洪家祖上積德。


    城外山上回來的時候,太爺特特意意叫轎夫等一下孫媳婦的轎子,吩咐淅淅好好休息一下,後麵還有頭七要做,淅淅回答他,要是他能安排其他人來接替這個當家的位置,她會更加感激。搞得太爺哭笑不得。最叫太爺感動的是,孫媳婦回去並沒立刻休息,而是盯著管事的把那些出庫的家什一件件收回庫。太爺是個做事出身的人,知道最難管的一向是事後。事前都是眾誌成城,熱情很高,事後都是又累又乏,一盤散沙,所以往往一場大事後,家中的值錢小物件總要遺失一批,這已成慣例,而這次有孫媳婦這麽盯著,可能這個損失就要小多了。


    等到最後一串鑰匙繳上,天早就全暗了,淅淅饒是狐狸精的底子,也是吃不消了,“噢喲”一聲,臉也不洗,衣服也懶得脫,簾帳也懶得下,躺下就睡。瞌睡是會傳染的,接替小吉小吸的小聽小去也是忙了那麽多日子,今天又是跟著奔波了一天,一見奶奶睡下,想都沒想,也都趴倒在床上。洪葉羅進來時候,看到的就是這番人仰馬翻的景象,幸虧是夏天,否則什麽都沒蓋,非得著涼不可。


    洪葉羅即算是沒做什麽事,這幾天趕來趕去的也是鬧得很累,可想而知,浣浣會是多麽辛苦。看看管事房環境很不怎麽樣,空氣中有股難聞的人味,床上的床單都是皺皺的,外麵又很是喧鬧,這怎麽說都不是個睡覺的好環境。洪葉羅便自作主張,叫人抬了老太太的春藤躺椅來,自己親自抱浣浣躺上去。睡著的浣浣又輕又軟,洪葉羅都不舍的放手。健壯的婦人抬著走的時候,他都緊緊跟著拉著浣浣的一隻小手。所以到了新房,他把浣浣抱進屋放上床後,就怎麽也不舍得離開,今天的浣浣睡得那麽熟,不會趕他,所以他可以近近地看自己的妻子,讓浣浣枕著他的手臂熟睡。


    第十一章


    淅淅在睡夢中感覺很熱,夢見自己到一個火山口探險,噴湧而出的熱風吹得頭發都會飛起來,身上的汗是不用說了,淅淅下意識地想找地方躲開那熱度,可是不行,不知哪裏竄出一條火繩又把她卷回去,一股熱浪從身後推著她接近火山。淅淅忽然想到,這會不會是煉獄?是專門懲罰狐狸精的地方?這一想,頓時汗出如漿,拚著渾身的力氣跳了起來,說什麽也要離開火山。可是不對,睜開眼睛卻是滿眼水波綠的紗帳,身後還傳來一聲低淺的男聲,“浣浣,做惡夢了?”


    淅淅這才發現自己渾身是汗地坐在床上,身上火繩的熱量還在,低頭一看,不正是洪葉羅的手臂放在她的腰上?怪不得連做夢都做到火山,原來是旁邊有個大熱源。忙伸出兩隻手指,捏著這個手的袖子把它拉開,就像拉掉一條蟲子一樣的厭惡,“風起,你這人怎麽這麽不守信用,說好不碰我的。”


    被淅淅捏著袖子的那隻手一個翻轉,握住她的手,一邊往洪葉羅懷裏拉,一邊笑道:“浣浣,你再睡一會兒嘛,這幾天累著你了。”


    淅淅心裏並沒有太多三貞九烈的思想,隻是覺得不喜歡洪葉羅的懷抱,所以不讓他抱,掙開那隻被拉住的手。奇怪,連他身上的味道都難聞,汗是酸的。“大熱天的,你不會別處睡去啊,害我熱出一身汗來。”


    洪葉羅見浣浣隻是翹著嘴埋怨他熱,而沒一臉驚恐地做出深惡痛絕劃清界限的樣子,還以為浣浣不討厭他的抱擁,隻是嫌這個天氣這麽做不舒服而已,心裏竊喜,以為終於有門了,見浣浣不肯再躺下來,以為她是害羞,那就自己起身相就好了。可是才一起身,卻覺得渾身酸痛,“哎喲”一聲又摔回床上。


    淅淅剛好準備起身跳過洪葉羅下床,聽他一叫,轉頭一看,“咦,叫什麽叫,不是好好的嗎?想騙我躺下來看你嗎?休想。”


    洪葉羅心裏當然是想那麽做的,看著浣浣揭穿他,他隻有笑,道:“是真的,沒騙你,昨晚上看你那麽累,睡得那麽香,我怕一動吵醒你,所以一晚上都是側著睡,沒動一下,現在才發覺手腳麻得動不了。你幫個忙,拉我起來活活血。”


    淅淅當然不信,跳起來越過洪葉羅,甩了紗帳子就出去,到外麵打開門,好涼快,比床上舒服多了,真想念空調啊。伸個懶腰,對外麵的小聽道:“去叫妙妙來,大爺說他手腳動不了,要人按摩。”


    小聽晃著大眼睛,不知道大奶奶這是開玩笑還是真話,裏麵的洪葉羅笑道:“浣浣,你這懶婆娘,不肯扶我起來還想鬼主意。小聽小去,來扶我一把。”


    淅淅見洪葉羅果然很艱難地下床,走起來一瘸一拐的,這才相信,道:“咦,你沒騙我啊。”


    洪葉羅看浣浣老遠地站著,看好戲一樣地旁觀著,不由笑道:“我騙你幹什麽,你倒是這麽躺一晚上試試。”


    這邊淅淅還沒覺得怎麽樣,事實嘛。小聽小去卻想歪了,兩個人小臉都是通紅。淅淅一見才明白,覺得好笑,忍不住揶揄道:“風起,人家兩個小姑娘,你把手搭她們肩上算什麽?”


    本來主仆間這麽搭一下,大家都覺得是挺自然的一件事,這會兒被淅淅說出來,大家忽然都覺得很尷尬,可現在的問題是又不能放手,怕大爺會倒下,洪葉羅隻得道:“把我放到那邊椅子上去。浣浣,你就是會作怪。”不過心裏卻是喜歡,這是不是意味著浣浣吃醋了?


    淅淅正要說話,隻聽外麵妙妙與誰一起說著話進來,一見兩人都已起床,妙妙笑道:“老太太還擔心大爺大奶奶起不來,這不是都起來了嗎?剛剛大家都坐在老太太那兒誇大奶奶呢,連林二太太過來都說,現在滿杭州城的官家內眷都在議論大奶奶呢,說又是這麽美,又是這麽能幹,這樣的媳婦哪兒找去呢。”


    淅淅知道自己出麵把妙妙扶到姨娘位置上,她心裏是很感激的,尤其是這回在三太太的喪事上很露了一把臉,大家都隱隱說她是當家姨娘。人都是好個麵子,而麵子又不值什麽,淅淅覺得給就給了,有什麽可吝嗇的,再說洪葉羅她也不要,她隻要賭徒。“林二太太是……噢,想起來了,前兩天也來祭拜過,是府官家的二太太。”


    洪葉羅在旁邊笑道:“你這記性還真不普通,前幾天這麽多人,你還能記住這個林二太太。別小看她隻是府官老爺家的偏房,她這人上至達官,下至我們這種富戶,她都混得很好,知府大人很離不開她呢。”


    淅淅“噢”了一聲,等妙妙出去一下,才輕輕對洪葉羅道:“我不喜歡這個林二太太,俗氣得很,可不可以托詞我很累,不去老太太那兒點卯?我還真想看一會兒經,再睡一覺。”感覺上,這種說人壞話的話可以與洪葉羅說,他應該會理解,也會保密。


    洪葉羅當然明白浣浣隻是與他說說,坐那椅子上輕笑道:“你不去就不去,等下叫妙妙去說一聲。我昨晚沒敢動,其實也沒睡好,等下吃了中飯都再睡一會兒。”


    洪葉羅說的時候,妙妙走了進來,聞言笑道:“隻怕是奶奶與大爺都睡不成了。林二太太是過來請老太太去他們府上看戲的,還是早前約好的,今天特意兒過來再請,老太太想說不去都不成。林二太太還專門提起要請奶奶過去玩玩,大太太就叫我過來說一聲,讓奶奶這會兒準備起來,說是今晚林二太太一定請了很多有頭有臉的內眷,請奶奶務必要小心裝扮著。”


    淅淅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會衝著洪葉羅翻白眼。連洪葉羅都道:“什麽要緊的,我們洪府剛出了白喜,起碼也得過幾天才叫我們看戲,這個林二太太,也太沒頭腦。”


    淅淅皺眉道:“這個林二太太有目的的吧,依她那麽玲瓏的個性,怎麽可能連這個道理也不懂?所以她今天才會親自來請,因為她知道否則老太太是不會過去的。不知她的目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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