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不知進一步還是退一步,傻愣愣地站在大毒日下發呆,幼兒園的鋁合金拉門“嘎拉”一聲拉開,走出一個中年婦女。此人一見洛洛,神色中閃過一絲鄙夷,但隨即便淡淡地道:“你這麽早來接阿樂了?我去叫她出來。”


    洛洛心裏狂叫一聲“慢!”,可一張嘴卻跟灌了鉛似的,怎麽也張不開來,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中年婦女轉身進去,留給她一個觸目驚心的胖圓屁股。就要見賭徒了,可是洛洛此刻卻是心裏麵如開了食品超市一般,甜酸苦辣鹹,什麽味道都有。


    未等洛洛理清頭緒,便是連額角瀑布般的汗水都來不及擦幹淨,隻見黑暗的房間裏跑出一個小小身影,但是到得門邊,她卻又慢了下來,咬著小嘴唇扶著門框停了一下,這才若是想通了似的低著頭走了過來。這樣子一點都不像小孩,倒是有滿腹心事似的。


    洛洛雖然掐指算時已經知道賭徒投胎居然反而回到兩千年,而且還是一個女孩,可是真正麵對麵了,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接受。不由自主地往下扯了一下身上短得露臍的黑色綴珠片吊帶衫,艱難無比地蹲下,隻覺得身上這條劣質牛仔褲繃得人快斷氣。無論如何,現在洛洛是借了小賭徒媽媽的軀殼,總得做出個媽媽歡迎孩兒的模樣來,還得穿上小女孩熟悉的衣服。奈何橋前與賭徒約定在幼兒園見,雖然是一分不差,但洛洛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般情形。首先接受不了的是賭徒是女孩的現實。


    洛洛戰戰兢兢如見鬼一般看著小賭徒,不,現在應該叫阿樂,很奇怪一個孩子的眼睛怎麽會有那麽多內容。但與年齡最不相配的還是阿樂眼睛中的冷漠,似乎是閱盡世態炎涼後,看穿紅塵的冷漠。


    阿樂走到洛洛一手可及範圍之前,便停了下來,仰起一張小臉吃驚地看著“媽媽”,心裏好生奇怪,今天“媽媽”怎麽舉止這麽反常。小小的心便害怕起來,又不敢問,隻是夾著兩條手臂,瑟瑟顫抖著看著“媽媽”,不知道接下去招呼上來的是爆栗子還是脆耳光。


    “母女”倆就這麽眉來眼去地若是陌生人般地對視了好久,洛洛的眼光終於停留在阿樂耳邊的一條抓痕上。什麽,居然有人敢對小賭徒下手?洛洛幾乎想都沒想,跳起身對中年婦女厲聲道:“這是怎麽回事?你們怎麽管的小孩?”


    中年婦女本來是看好戲一般地倚在門口,聞言“嗤”地一聲冷笑,道:“管好你自己吧,要不是你不要臉,你女兒怎麽會挨打?明知故問,今天吃錯藥啦?哎,下月飯錢要交了,你準備拖到什麽時候?”


    洛洛滿心的責難,卻被人一句話就擋了回來,可又不知道怎麽還嘴,怕牛頭不對馬嘴,再說又知道阿樂的媽不是好東西,氣勢便已弱了三分。猶豫了好久才道:“上月的飯錢總給你的吧,可你怎麽管的孩子?孩子打架都傷成這樣子,這要落下疤痕該怎麽辦?”


    中年婦女“哼”地一聲,無中生有出一口清痰,“呸”地吐在兩人之間,然後懶懶地旋身欲回房去,臨走拋下一句話:“算了,我也不希罕你一個月的飯錢,你家阿樂放在這兒,人家好人家的孩子都不敢送來我這兒了。明天開始阿樂就別送來了,你也省得出那幾個錢。”


    洛洛平靜地看了那胖婦一眼,抱起小小的阿樂,一句話沒有,轉身就走。打從遙遠的北極進入人間始,洛洛就從來沒接觸過這種市井男女,心裏也排斥與這些人接觸。現在雖然明知中年婦女的話很不好聽,句句都是暗指著什麽,可是洛洛就是懶得與這種人說話,還是早早帶著阿樂離開。一邊在心裏哀歎,小賭徒怎麽投生到這種娘胎,這種環境。那胖婦一嘴醜話,她開的幼兒園能好到哪裏去,小賭徒在這種幼兒園能受到什麽好的教育?走就走,還不如換個環境從新開始。小賭徒畢竟還隻是個小孩子,她能懂什麽,環境變好,她隻有開心才是。


    中年婦女本來被這悶熱天氣憋了一肚子鬱悶,正想抓住火爆脾氣的阿樂媽吵一架,便是連稿子都已擬好,沒想到對方今天像是吃錯藥到底了,隻是冷冷瞥她一眼就走,讓她一句話憋在肚裏,怎麽也說不出口,連衝著“母女”倆吐口水的欲望都滅於嘴邊。心裏好生奇怪,怎麽今天這個婊子娘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以前不是輕輕一撩撥就跳的嗎?架沒吵成,心裏沒勁,隻有關上門扭回屋裏。


    洛洛則是長長鬆了口氣,她還真怕中年婦女不依不饒地衝出來跟她辯個你長我短,都不知道怎麽跟這種人說話,光是那一把大嗓門,洛洛聽著就怵頭。逃也似的走出好幾步,這才從沉甸甸的手感裏想到阿樂還抱在懷裏,忙勉強擠出溫和的笑容,可又很排斥看阿樂這張臉,隻得兩眼亂晃地道:“阿樂,今天我們不回家了,媽媽帶你去城裏玩好不好?”


    反而是阿樂異常冷靜地道:“媽媽,你別亂花錢。”


    洛洛隻覺得背心全是虛汗,心說看來孩子也不容易騙啊。但不容易也得硬著頭皮上,那個家是說什麽都回不去了。終究是已經有了在人間幾十年的見識,說個謊還是容易的,但叫她看著小阿樂純真而冷漠的眼睛說話,那還是有點難度。所以隻有看著前麵的路,強作鎮定地道:“阿樂別擔心,媽媽剛賺了一筆錢,我們以後住城裏。”


    沒想到阿樂人小鬼大,冷靜地答道:“媽媽你就不怕虎哥打斷你的腿?”


    洛洛心中暗說一句“早打斷了,還打死了呢”,可嘴裏卻不敢說,隻是道:“我們乘火車逃走,虎哥追不上的。阿樂放心。”


    說話間,兩人已經轉到小巷盡頭,洛洛招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火車站。一路上,阿樂一言不發,隻是扭著臉往車後麵看,滿臉都是緊張。洛洛想,她這可是在擔心虎哥追上來?看著阿樂懂事又害怕的小臉,洛洛心裏非常不忍,真想緊緊把她抱進懷裏,柔柔告訴她從此可以不再害怕。可是自己心裏卻是邁不過那條坎,總覺得好怪,一向都是賭徒主外,把她好好保護在他的羽翼之下,這會兒卻要換個個兒,要她為小賭徒擋風擋雨,雖然明知阿樂身體裏麵隻是忘記過去的賭徒的靈魂,可她還是接受不了,一路隻知道偷偷地怪怪地偶爾瞄一下阿樂,無法立即適應目前這個阿樂媽的最新身份。都不知道該是用洛洛的身份抱賭徒,還是用阿樂媽的身份抱阿樂。


    所以雖然明知虎哥不可能追上,也明知即使有其他人追來她也不怕,可洛洛還是象逃命似地抱著阿樂竄上最近到達的一列火車,都不知內心的惶恐來自什麽,究竟是在逃避著什麽東西。便是上了火車找到位置坐下,一顆心還是“砰砰”亂跳,還是阿樂清冷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媽媽,阿樂餓了。”


    洛洛條件反射一般想都沒想就道:“好,媽媽帶你去餐車吃飯。”說完才想,這母女倆這麽窮,哪裏可能去餐車奢侈。可話已出口,收回已難,隻得硬著頭皮看阿樂的反應。


    阿樂到底還是小孩,聞言隻是好奇地問:“餐車是什麽?”


    洛洛舒了口氣,忙道:“餐車就是火車上麵吃飯的地方啊。我們阿樂不是餓了要吃飯了嗎?來,跟媽媽走。”


    阿樂沒想到“媽媽”一點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反而不適應,呆呆看了“媽媽”好一會兒,才跳下位置,走到已經起身的“媽媽”身邊。這時火車不知怎麽的晃了一晃,阿樂忙抱住“媽媽”的手,覺得“媽媽”的手好軟。車子平穩後,她也不舍得放開,偷偷看了一眼,見“媽媽”沒有生氣的樣子,便大著膽子還是拉著“媽媽”的手,跟著“媽媽”往餐車走。可是才走了一步,就被“媽媽”一把抱了起來。“媽媽”的懷抱好溫暖,阿樂都記不得有多久沒被“媽媽”抱了,真是依戀,忍不住地緊緊抱住“媽媽”的脖子,小臉蛋輕輕貼在“媽媽”臉上。


    這一刻,洛洛心中生出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下意識地抱緊了阿樂,那種排斥的感覺悄悄消退。賭徒,既然命中注定你今生女身,何妨我們換一種方式相處。我總是要陪你一起走完今生。


    因著過去養尊處優慣了,雖然洛洛還不至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可此刻火車上寡淡無味的飯菜她還是很不習慣,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看著阿樂狼吞虎咽。心裏很想知道阿樂過去喜歡什麽,愛好什麽,阿樂的媽媽是什麽性格,平時言行有什麽特征,方便往後相處。她也有本事掐指一算,把阿樂的過往如放錄像快進一次過上一遍。可是這個念頭早在奈何橋邊她便已經打消。因為阿樂媽媽的過往充斥著無數的妖精打架鏡頭,洛洛想到就會惡心,所以懶得從那些惡心事情裏麵扒出過往,還是全新地從頭開始吧。目前看來,阿樂還是挺能適應她的,兩人相處挺好。


    阿樂真是餓了,這麽小的孩子吃飯都不用人喂,自己吃得專心。洛洛這才有時間梳理一下剛剛經曆的一切。奈何橋邊算出這段哭笑不得的未來的時候,洛洛真是驚呆了,可是沒想到的是,接著算下去,卻發覺賭徒投胎沒找準人,小女孩這個叫蘇果的娘原來是個小太妹似的人物,十八歲生下阿樂,旋即被暴怒的父母趕出家門。此後她好吃懶做,坐台三陪地過著墮落的日子,身邊有個叫虎哥的情夫。難得的是,對女兒倒是一直不離不棄,沒有丟下不管的意思。


    洛洛當時算到這裏的時候,隻會無力地坐在奈何橋邊抓頭皮,如此說來,難道要她洛洛女扮男裝拐了賭徒轉世的女孩,兩人顛倒鸞鳳做二世的夫妻?可是……這能行嗎?自己真身都是雌的啊。想到其中的荒唐,洛洛冷汗直流。


    神誌恍惚間,忽然算到,賭徒轉世的女孩虛歲六歲時候成孤兒。咦,怎麽會?趕緊按一下re,回頭一看,心下了然。可憐的孩子,這麽小成了孤兒,父親又不詳,外公外婆能收留她嗎?如果不收,小女孩豈不成了流浪兒?那還有美好前途嗎?不行,洛洛決定自己插手,怎麽也不忍心看著賭徒的轉世吃苦。


    洛洛一向喜歡提早到場,不喜歡故意讓別人枯等。所以進去蘇果小窩時候,周圍還是靜悄悄的,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會兒才見黑白無常板著臉進來,如今地府也講文明,大家見麵點頭招呼,很是禮貌。洛洛不死心地問一句:“可不可以留下她的性命,她還有一個才六歲的女兒。”


    無常倒也沒有取笑,隻是微微欠身,很是紳士地道:“你也知道這不可能。”


    洛洛聞言隻有歎氣,看來她李代桃僵,當賭徒轉世的媽媽是當定了。她很害怕,萬一那麽幾年下來,習慣了與賭徒母女相處,若幹年後轉到三世,再次麵對賭徒的時候會不會有亂倫的感覺?實在讓人無法想象。可是又不能甩手不管此世的賭徒,看著她從小缺衣少食,流浪沉淪。前麵沒有選擇,隻有一條路可走。


    可也容不得洛洛多想,很快就聽見外麵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旋即薄薄的木門被一腳踢開,喝得爛醉的虎哥搖搖晃晃進來,嘴裏不清不楚地罵罵咧咧著,目標準確地撲向躺在床上午睡的女人。女人貪戀好眠,不依,虎哥酒勁發作,咯咯笑著罵著掐女人的脖子,手腳沒輕沒重,就這麽斷送了女人的性命。而他自己也酒氣上湧,頭一歪睡死在死人旁邊。


    整個過程簡單利落,不出幾分鍾,女人的鬼魂便隨著黑白無常離去。小小的房間隻餘床上酒屁臭嗝的虎哥。洛洛看著覺得人生無常得很,雖然那個女人與自己沒有關係,但心裏還是挺悲涼的,生命居然就是那麽輕賤,一個失誤便可斷送一生。這下更是為賭徒的今世擔憂,小小的她,如果沒人保護,該怎麽度過後麵長長的人生。看來再有什麽想法,也隻有硬著頭皮上了。


    本來洛洛準備鑽進床上女人的軀殼,簡單方便。但一近身,便聞到一股如豬舍冒出的酸臭。可怕,這麽熱的天,這個女人難道就不洗澡的嗎?而且再一掐算,此人身上還有不清不白的花柳病根。洛洛說什麽也不敢動用這等軀殼,隻得作法滅了這身軀殼,自己搖身一變,然後穿上女人洗淨曬幹的衣服,打定心思去幼兒園帶阿樂出逃。隻有逃離這種糜爛環境,方可安心重新做人。


    可是,去往哪裏呢?才冒出這個念頭,對麵小小的阿樂吃幹抹淨,拿髒髒的手背一擦小嘴,冷靜地問道:“媽媽,我們去哪裏?”


    洛洛心說,還真不愧是賭徒的轉世,雖然靈魂還受縛於幼兒之軀,渾渾噩噩,可已經知道哪壺不開拎哪壺,問出來的問題一針見血。洛洛隻有含混道:“我們今晚就在終點站下車。阿樂你想去哪裏呀?”


    阿樂不知這是大人的詭計,連忙道:“阿樂想找爸爸。”


    洛洛嚇了一跳,忍不住手伸到桌布底下,偷偷掐指一算,咦,還真有爸爸其人,而且正好就在本次火車終點站,可是那人與阿樂媽一夜情緣,他恐怕怎麽都不能想像自己在世上有那麽個女兒。貿然認上去,不知該人會有什麽反應。洛洛心中沒有把握,又不便與阿樂說實話,打擊她幼小心靈,隻得微笑道:“好,那等我們下了火車,明天媽媽上街去把爸爸給阿樂找來。”


    阿樂驚喜,這一下原本冷漠的眼睛變得稍微熱情起來,小嘴得寸進尺地嘰嘰呱呱問個不休,三句不離爸爸。洛洛左支右拙地費勁回答著,心裏卻是下定決心,即便隻為了阿樂眼中那點重新燃起的熱情,她也得設法把阿樂的父親找到。


    既然事已至此,隻有盡力做到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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