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夙去辭行,衛顏倒也沒有阻攔,下人們正幫他整理著一會兒上朝穿的官服,他像是不經意地問她“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了,我還沒有完成你的願望呢。過段時間哥哥又要離開天宮,等他出去了我再下來找你。”錦夙不疑有他。


    衛顏輕輕一笑,把眼裏的滿意掩藏起來。他半真半假地說“你可要早點回來啊。”


    錦夙疑惑“你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麽?”


    “沒有。”衛顏朝著她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聲音也是柔和的。


    “隻是我會想你。”


    這是他在風月場上屢試不爽的手段,姑娘們聽到這句話都是很開心的。


    錦夙顯然也非常開心。


    不過好像有點開心過頭了,她聽到這話怔愣了半晌,突然笑得像個傻子一樣地抱住了衛顏。


    隻是一瞬間的事情,衛顏甚至沒來得及反應就被隨她而來的強烈的震顫席卷了全身。他的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完全動彈不得。


    錦夙抬起頭歡喜地看著他,那雙天真無邪的水汪汪的眼睛離他很近,她說“從來沒有人說過想我,你是第一個。我會早點回來的,我也會想你的。”


    她似乎非常開心,甚至於得意忘形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衛顏的淚痣,衛顏抬眼看向她,錦夙吐吐舌頭“我一直沒說,其實我覺得你這顆痣特別好看。”


    衛顏聽見了喧囂的心跳聲,某一瞬間他以為錦夙那顆有力跳動的心是存在於自己身體裏的。


    你已經說過了,你喜歡這顆痣。


    他默默想著。


    當天上朝的時候,一向伶牙俐齒才思敏捷的衛顏大人仿佛靈魂出竅了一般,惹得下朝之時各位同僚紛紛來關心他的身體狀況。衛顏勉力打發了他們之後仍然魂不守舍,等到坐上了轎子他才略略回神。


    衛顏歎著氣揉揉自己的太陽穴。


    這要命的肢體接觸,一根指頭的觸碰就能有那麽深刻的感受,擁抱這種事,實在是太過了。


    他一個混跡風月場所多年遊刃有餘的老手,每次一碰到錦夙就跟褪了層皮似的,真丟臉。


    不過錦夙好像也覺得很丟臉,她興頭過去之後發現自己抱了他,紅了臉著急忙慌地拿起行李奔回天上,好像後麵有什麽洪水猛獸在追一樣。


    想到錦夙手忙腳亂的樣子,衛顏不禁笑了一下,笑過之後卻怔了怔,有點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什麽笑。


    他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極少笑,因為不覺得開心也不需要做給別人看。


    衛顏開始感到疑惑,他感興趣的究竟是錦夙那顆心,還是錦夙。


    又或者是,和錦夙在一起的自己。


    錦夙回到天上的時候正趕上景棠回天庭,還好是有驚無險被她蒙混過關,托朱厭上神給她周身加了封印的福,景棠並未察覺到她的仙氣遊蕩到了人間。


    “衛顏他……他過得怎麽樣?”


    望舒和錦夙一起在花園裏閑逛,特意讓仙婢們跟得遠些,低聲問她。


    錦夙已經換上了宮裝,橘色的布料配上金色繡紋,華麗又溫暖。發間有一朵金鑲玉的花型發飾,流蘇垂在額頭上微微晃動。若是衛顏看見這時的錦夙,應該會感歎一句——你總算像個公主了。


    錦夙有些奇怪於望舒對衛顏的關心,不過她還是如實說道“衛顏很好呀。望舒姐姐你可能弄錯了,他不是人是妖。他裝作人在朝廷裏官做得很大,錢也多府邸也好,常常有人登府拜訪求他幫忙。在妖界他似乎也很有名。總之是在哪裏都混的很好的。”


    望舒怔了怔,口中喃喃道“他竟……墮妖了……”


    錦夙疑惑“望舒姐你在說什麽?”


    望舒自覺失態,搖搖頭“沒有,你有完成他的願望嗎?”


    “唉,還沒有呢。他過得這麽好什麽也不缺,一開始一直跟我說沒有願望。後來我倒是發現他的一個願望,他似乎是想和一個漂亮溫柔的女子相愛。待我有空去翻翻司命的本子,看看衛顏周圍有什麽符合要求的女子。”


    “他的願望是這個嗎?你確定嗎?”望舒有些驚訝。


    錦夙被她問得有些心虛“應該……應該是吧。”


    那你和他相處這麽久,有沒有想起什麽?


    望舒看著錦夙的臉,那一張年輕的還帶著些稚嫩的臉,這話在心裏過了上百遍卻問不出來。


    她也不知道錦夙該想起來什麽,那段過去是錦夙和陵光之間的故事,她隻是個旁觀者而且隻旁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怎樣發生的,她一概不知。


    故事的結局是陵光失蹤,而錦夙忘記了陵光。現如今陵光似乎也不記得錦夙了,並且墮了妖。


    一千多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景棠,你到底做了什麽?


    望舒和景棠訂婚時她的住處搬到了景棠的紫垣宮旁邊。待她與錦夙分開回住處時路過紫垣宮宮門,卻見景棠站在那裏負手而立,身邊也沒有仙婢仙官。他即便是不帶隨從,隻是麵無表情地站著,身上也有種上位者的威嚴氣質,讓人不敢靠近。


    他其實很好看,輪廓深邃棱角分明的一張臉,隻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有些嚴厲,而他大多的時候都是不笑的。


    景棠是曆代太子中受封時年齡最小的,天庭中每個神仙都說他是天才,生來就是要做天君的。他以年紀隻能算青年,卻有了那白發蒼蒼的老神仙才能有的修為,天庭上下數百隻眼睛盯著他,或許這就是他總表現得老成持重的原因。


    望舒上前依照規矩行禮,景棠轉臉看到她的時候,那一貫威嚴的臉上就露出笑容。他把行禮行到一半的望舒拉住,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我說過不用行禮。”


    訂婚的時候景棠便同望舒說以後見麵不用行禮了,下次行禮就等到成親之日。


    景棠知道望舒答應嫁給他是迫於家中長輩的壓力,她讓他牽她的手,稱她為夫人,甚至對他笑都隻是因為她是他的未婚妻。他也分明知道望舒是一個極守規矩的女子,才利用這些規矩讓她嫁給自己,卻總是矛盾地努力打破這些規矩。


    想要證明他們之間除了那一張死板的婚書之外還有什麽別的。


    望舒垂下眸子任他拉著自己的手往前走,他進了她的院子,讓她在石桌邊坐下,自己坐在了她的對麵。


    “我給你帶了點東西。”景棠拿出一條珍珠做的手鏈,拉著她的手親自給她戴上。那珍珠正看是純白色的,斜看卻變得近似於透明,十分稀奇。


    “你戴上很好看,你很適合這種雅致的飾物。”景棠輕輕笑了笑,似乎也不指望望舒會說喜歡。


    望舒看著手腕上那串珍珠,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景棠每次出使什麽地方都會給她和錦夙帶東西,他送的東西她向來不會評價什麽,但其實她是喜歡的。有時候望舒也疑惑,有些喜好她明明沒有同誰講過,景棠卻揣摩得這樣準。


    “總有一天你會說喜歡的。”


    景棠淡淡地,篤定地這樣說,不知道說的是這些東西,還是他自己。


    望舒的手微微收緊,她收回了自己的手,摩挲著手腕上的珍珠鏈子。


    “你當年是不是……殺了我表哥?”


    當年她去人間投胎轉世,曆練人情,陵光不放心她便陪她一起。也就是在投胎為人的這段時間,陵光失蹤了。如若他墮妖,應該是為人之時被殺害,執念太強變成了妖。


    景棠冷笑了一聲“你還是對他念念不忘。”


    “我小時候表哥待我極好,我不能讓他就這麽不明不白地失蹤。”望舒咬咬牙,抬眼看著景棠。


    景棠笑起來“哈哈,那我待你不好麽?你怎麽就不像護著陵光這般護著我?你還是不要執著於他為好,他不會再回來了。”


    景棠拂袖而去,那身紫衣漸漸消失於門前,一如既往地威嚴又孤絕。望舒看著手腕上那串精致的珍珠,苦笑一聲。


    你希望我喜歡上你,我也這麽希望。


    可是我甚至不知道你在陵光失蹤失憶墮妖這一串事情中,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我怎麽敢喜歡你呢?


    在景棠待在天宮的這段日子裏,錦夙又發了一次病,這一次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嚴重,她在床上翻滾了一整天痛意都沒有消下去。天醫如往常一般束手無策,景棠和望舒陪了她一整天。


    每一次錦夙發病時,無論景棠在幹什麽他都會立刻拋下事情過來看錦夙。每當這個時候望舒都能看到景棠眼裏少有的惶恐,錦夙痛極了的時候一直在喊哥哥,景棠就握住她的手,任錦夙把他的手抓出血來也不放開。他一直輕聲說“你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


    這個嚴肅冷漠的男人,隻有在愛人和妹妹的麵前才會表現出這麽脆弱柔軟的一麵。


    “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不會讓你和夫人一樣的。”他的眼裏慢慢地染上一分決絕,仿佛想起了什麽痛苦的場景。


    望舒給錦夙擦汗的手頓了頓,抬眼看了他一下,若有所思。


    景棠口中的“夫人”應該是錦夙的生母,天帝陛下的紫玉夫人。景棠出生沒多久天後便去世了,他是被紫玉夫人撫養長大的,或許是因為這層原因他對紫玉夫人極為愛戴,紫玉夫人去世之後他更是把她唯一的女兒錦夙捧在了手心裏寵著。


    但是紫玉夫人是天宮中最神秘的神仙,沒有多少人真正見過紫玉夫人,傳說那是一位非常嫻靜又美麗的女子,也是天帝陛下心尖上的女人。現在天帝陛下日日隨身攜帶的那個紫玉鐲子,就是紫玉夫人的遺物。


    看來錦夙這個病是遺傳自紫玉夫人麽?陵光失蹤之後錦夙才慢慢出現這個病症,望舒一直以為那是和陵光有關的,難道是她想多了?


    望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解鈴還須係鈴人,這個迷局還是要陵光和錦夙來解啊。


    第39章 誅心 柒


    雖然錦夙臨走時的那個擁抱給衛顏造成了一定衝擊,但是他還是很快恢複了正常,過上了從前那種聲色犬馬夜夜笙歌的逍遙日子。


    日子越久錦夙那顆心給他的震撼感就越發淡薄,他很偶爾地想起錦夙時,對那顆心的態度也是可有可無了。畢竟要那顆心的風險太大,當時可能是魔怔了居然覺得值得,現在想想還是舒舒服服地活著好。


    蘭夜對此倒是鬆了一口氣,他之前還很擔心衛顏對這顆心非同尋常的興趣,現在看來衛顏還是像從前一樣說放棄就放棄,沒什麽在乎的。他可以不用幫衛顏做這種傷天害理還風險很大的事情了。


    從前的他就像個無所畏懼的瘋子,什麽事隻要能幫他完成願望他都做,付出什麽代價都無所謂。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有了牽掛之人,做事之前都要考慮考慮了。


    當蘭夜同衛顏說起這些時,衛顏嘖嘖感歎道他成婚後這顆心果然越來越沒趣了。


    衛顏說活在這世上不就是要肆意瀟灑,有了愛人便要事事顧忌小心,兩人之間也會有矛盾爭執,日複一日少年意氣都消磨在瑣事之中,變成了這世上最平庸的芸芸眾生了。


    蘭夜似乎也沒有反駁的意思,輕輕一笑“或許吧。”


    平庸對他而言或許是更渴望的東西。他沒有半點遺憾,心甘情願地淪為“平庸的眾生”,他有時候還嫌棄自己遺留下來的鋒利棱角,因為那有時會傷害到他的愛人。


    他已經做了兩千年特立獨行的瘋子了,現在他隻想像普通的眾生那樣,過著日複一日安穩的幸福的日子。


    衛顏聽到蘭夜的內心,喝酒的手就停住了。他從前聽到這樣的想法滿心隻覺得無趣也不能理解,可是現在卻有一些恍惚。他也不知道那恍惚是什麽,就如他不知道蘭夜心中的“幸福”是什麽感覺一樣。


    蘭夜帶著罕見的柔軟笑意,慢慢地說“有時候我想如果我和她都是凡人就好了。我可以和她一起長大,一起老去,等到有一天我們都白發蒼蒼了就互相攙扶著,慢慢死去。我想看她所有的樣子,她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她縱使老去了,也一定很可愛。”


    衛顏怔了怔,還是用一貫的玩笑語氣說著“你這番表白唯音小娘子聽了肯定要感動得要死。”


    “她會很生氣的,她可不想看到自己老了的樣子。”蘭夜眼裏有幾分寵溺。


    衛顏喝了幾口酒便站起身來“今天太晚了,我就回去了。你放心,你表的這一番衷情我改日一定傳達給唯音小娘子。”


    蘭夜臉色一變“你……”


    衛顏嘩啦打開扇子遮住半張臉,笑著化成一縷紅煙消失在他麵前。


    長安的街頭上人流洶湧,衛顏如往常一般施了障眼法在人群中漫步。每個路過他的人心中的聲音都進入他的耳中,喧囂至極,明明有上百人,心思卻無外乎那幾種。


    為名的,為利的,為情的,為仇的。


    人心不難懂,他用了不到百年的時間就學會了像人一般表現七情六欲,隻要他願意表演所有人都會相信他有心。


    雖然他隻是表演,雖然他什麽也感受不到。


    他路過街邊的一個小攤子,攤子上擺著許多小鏡子。鏡子裏映出了他的樣子,隻有他能看見的他的樣子。如火焰般的紅發披散於肩,如同紅琉璃一般的眼睛,狹長的一雙桃花眼,多麽豔烈的一張臉。隻是那眼睛是空的,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如同他的那些傀儡一般。


    當年他是為什麽來長安的呢?他又為什麽要入仕呢?


    可能是人們心中都想要名利,他想既然人們都想要的應該就是好東西,就來到了長安,終於手握名利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安有妖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黎青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黎青燃並收藏長安有妖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