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魚看著他,看著他平靜的紅色妖氣下有些迷茫的眼睛,費盡力氣地笑笑。


    ——謝謝你,願意這樣騙我……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你其實很喜歡錦夙的,不要再跟她鬧別扭了,和好吧。


    在最後的瞬間安魚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家鄉秋天的麥田,父親手裏的玉雕,母親包的餃子,一起奔跑放風箏的夥伴。


    她的人生雖然短暫,但是似乎算得上幸福。


    ——大人,您也要幸福啊。


    安魚握著衛顏的手鬆開,落在地上。她閉上眼睛,唇角帶笑,好像是去赴一場美夢。


    那天的事成為了很多年間,被長安百姓翻來覆去提起的奇詭異談。紅衣男人憑空出現,帶著死去的女人憑空消失,剩下的官兵忽然開始互相殘殺無一幸免。


    有人說衛容卓早已被冤死,那紅衣男人是衛大人的鬼魂,有人說衛容卓原本就是妖怪。眾說紛紜裏,那個死去的女人姓名不詳,無人問津。


    安魚的葬禮很盛大,這可能是她人生中最盛大的時刻。


    她被送到了家鄉,從前衛府裏的那些下人們也從各地趕過來參加安魚的葬禮。她穿著素色的絲綢衣服,躺在楠木棺材裏,身體周圍鋪滿了玉簪花。每一個遠道而來的衛府舊人看到她,都泣不成聲。連一向沉穩的利叔都紅了眼睛。


    她還這麽年輕,才二十二歲。


    錦夙在安魚死後的那幾天哭得昏天黑地,之後慢慢冷靜了下來。在安魚舉辦葬禮的這一天,她已經能夠以安魚表妹的身份安撫遠道而來吊唁的人們。


    安魚下葬的整個過程衛顏都沒有出現,不過他為安魚畫了一幅畫,隨安魚一起下葬。安魚終於入土為安後,錦夙幫忙送走了前來吊唁的人們,走到這座新宅子的後院。衛顏穿著一身黑衣坐在石凳子上,撐著腦袋在一張畫卷上漫不經心地塗抹。


    “安魚姐姐的那塊玉,我雕了她的小像,給你。”錦夙從懷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玉雕小像遞給衛顏,這是她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和衛顏說話。


    衛顏看了一眼那小像,輕笑道“你居然也會雕刻?不過那是她打算送給你的,你留著吧。”


    錦夙慢慢收回手“這段時間為什麽一直不出現?安魚姐姐下葬你也沒有來。”


    “我不喜歡白色,也懶得裝悲傷的樣子。”衛顏答得幹淨利落,近似於無情。


    “她陪伴你四年,因你而死,你真的一點兒也不悲傷麽?”


    “我沒有心,根本不會有這種感覺。”


    錦夙看著衛顏,他似乎真的一無所覺,悠閑得一如平常,筆尖在畫布上一勾,剛剛還看不出什麽的竹林就有了一點□□。她的眼神慢慢升起悲傷和憐惜,她輕聲說“你不知道你失去了什麽。”


    衛顏輕蔑一笑“嗬……怎麽?想說我……”


    “你過來,讓我抱抱你。”錦夙向他張開手臂,她靜靜地看著衛顏,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姑娘已經有了一種讓人覺得安穩的力量。


    衛顏愣了愣“你……為什麽要抱我?”


    “想要安慰你。”


    “可是我不覺得難過。”


    錦夙笑著,是有些稚氣但是又很溫暖的笑容。


    “如果將來你有了心,回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覺得很難過,至少你能記起這個擁抱。”


    希望這個擁抱給你一點安慰,當那些痛苦的記憶襲來的時候,你能明白你並不孤獨。


    衛顏想現在怎麽辦呢?如果是這個衛顏的話,一定會嘲笑她的天真,強調自己不需要這種安慰。他一定會掉頭就走,不去理會錦夙。


    他這樣想著,卻不知為何,腳不自覺地慢慢朝錦夙走過去。兩步之後,錦夙便把他抱住了。她抱得很用力,呼吸間全是她今天身上帶的香火味道。


    又是這樣,又失控了。


    他迷茫的眼睛顫了顫,緩緩閉上。他把手慢慢地放在她的後背上,近乎怯懦地觸碰到她的衣服。


    他輕聲問“你覺得我能找到我的心?”


    “我幫你找,如果找不到,我就把我的心分你一半。”錦夙說得十分認真。


    衛顏聞言輕聲一笑。他知道她雖然是個能力有所欠缺,人情世故也不練達的姑娘,可是很誠實,言出必行。


    把心分給他?且不說天下有沒有兩個生靈共用一顆心的法子,把心給了他一半會有怎樣的後果,有什麽後遺症,這個姑娘大概也沒有仔細考慮過。


    就是這樣大膽,橫衝直撞,天真又執著的丫頭。


    “那沒找到心之前,你會一直陪著我麽?要是被你哥哥發現了呢?”


    錦夙點點頭“我會的。過段時間等哥哥回來了,我就回去跟他坦白,他要是不同意關了我,我就絕食。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回來繼續陪著你。”


    “我是妖,你是神啊。”


    錦夙好像有點迷惑,她啊了一聲,問“怎麽了嗎?我們壽命差不多吧。”


    衛顏忍不住笑了一聲,他轉頭把頭埋在錦夙的脖頸,任自己被肌膚相貼傳遞來的悸動所支配。


    “好吧,我信你。”


    第50章 誅心 拾陸


    在長江上遊的一片連綿不絕的山區中,有那麽幾座山是人們傳說中的“妖山”,進去的人都迷失於山中再沒出來過,平日裏山間雲霧繚繞,看不清麵貌。


    沒人知道就在這片“妖山”之間,層層霧瘴之後,有一座極為繁華的城市。太陽升起的時候,陽光灑在連成片的高低錯落的屋坊間,那些形狀頗為奇特的樓宇泛著金光,仿佛一個金色的世界。不多時小販叫賣的聲音就會在街上響起,這一天熱熱鬧鬧地開始。


    這裏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與人世無異,隻是在這裏居住的都是妖。


    這裏便是妖都酆林。


    衛顏坐在自家大門口的台階上,一隻胳膊支在腿上撐著下巴,一隻胳膊放在旁邊的地上,五指輪流敲打著。他無聊地看著陽光慢慢明媚起來,從街角的位置一點點地向他這裏挪動。隨著陽光的移動,街上從最初的空蕩蕩慢慢熱鬧起來,來往的麵目各異的妖怪們,發色膚色瞳色都不一樣,混雜在一起。


    “真是個熱鬧的世界呢。”衛顏喃喃地說。


    安魚的葬禮之後,考慮到長安回去了也不好現身,他索性帶著錦夙來到了妖都酆林,他在這裏還有一所不小的宅子。


    其實他對妖都沒什麽感覺,這裏的妖們活得很滋潤又慵懶,樂於享受生活,就算是明天天劫要被劈死,今天也能高高興興地喝點小酒看戲吃肉。正是因為這樣他們的心都很簡單。


    隻要待一天就會聽膩的簡單。


    不過這次他過來不是來收集生活素材的,他隻是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努力地想一想他的前生。“衛顏”是他記得的所有,他甚至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名字。而古往今來又有多少叫衛顏的人呢?


    隻要他想起來一點別的線索,錦夙回天上之後就可以去查命簿,找到他曾經的命運,這樣或許就能知道他的心在哪裏。


    有時候他想想都覺得神奇,這一千年的時光裏他一向所向披靡,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努力”去做的事情——努力回憶前世。


    仿佛在他說完“我信你”那三個字之後,他的生命中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尋找那顆心,他可以為此做任何事情。


    錦夙還出了個主意,她讓他不要再演戲了,離開一個設定好的人物,讓自己接近原本的狀態,說不定就能想起來一些什麽。她態度難得的強硬,不過衛顏仍然沒有同意,為此她還鬱悶了很久。


    “讓我想笑的時候再笑,想哭的時候再哭嗎?”


    衛顏輕笑一聲“真實可不總是令人歡喜的啊,錦夙。”


    突然有誰從背後拍了一下衛顏的背,衛顏第一次回頭沒看到,再從另一邊回頭便看見了錦夙笑意盈盈的眼睛。


    她見她的小把戲得逞很是開心,整整裙子坐在了衛顏旁邊。


    “找了你半天,原來跑到這裏來啦。我剛剛聽到了你說的話,我沒有偷聽,是走過來正好聽見的哦。”


    衛顏一笑,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那就聽到唄,能怎樣?”


    “你不願意恢複原本的樣子,是不是怕我看到你原本的樣子不開心啊?”錦夙用她淺棕色的眼睛專注地看著衛顏。


    衛顏眨了眨眼,他轉過臉去看著街對麵屋簷下玩耍的孩子們,漫不經心地說“那樣的我看上去很蠢,我會很不習慣,而且你也不會喜歡。”


    錦夙捧著衛顏的臉把他的臉轉過來,不讓他躲著自己的眼睛。


    “可能我會不喜歡那個你,但是如果你是假的,我再喜歡你又有什麽用呢?你要找心,還是先誠實地對待自己吧。”錦夙非常誠懇地說“你放心,我不會嫌棄你的。”


    衛顏紅色的眼眸蕩起一層妖氣,他看著錦夙,嘴角慢慢揚起,桃花眼眯起來,笑得風流妖冶,是他最勾人的那種笑容。


    錦夙被他的笑容所惑,正在愣神的時候,衛顏湊近了她輕聲說“記著吧,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見我笑。”


    算了,我早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演戲了,這場漏洞百出的戲,棄了就棄了吧。


    錦夙看見衛顏眼裏的妖氣慢慢沉澱下來,眼神空闊得仿佛她曾經見過的那些精致傀儡。他轉臉繼續看著街道,明明還是一樣的人,一樣的臉,氣質卻突然沉下來。


    她有點不安地推推衛顏“衛顏,衛顏?你怎麽了?”


    他轉過臉來,和剛剛一樣撐著下巴的動作,他平靜地看著錦夙。沒有一絲表情,眼睛裏甚至沒有一絲情緒,望到底的空白。


    “沒怎麽,這就是我。”他淡淡地說。


    錦夙怔怔地看著他,看著看著眼睛裏居然有了一絲水光,他看見她眼裏不加掩飾的心疼。她卻笑起來,推推他,用很輕很輕的力氣。


    “什麽嘛,我以為會很可怕的……還做好了你會打我趕我走的準備呢。這個你一點都不可怕。”錦夙站起來,拉住衛顏的手,笑著說“走,我們去看看對麵那幫孩子在玩什麽。”


    此時陽光已經隨著時間的推移挪到了衛顏的腳前麵,錦夙往街對麵跑去,一瞬間就紮進了一片陽光燦爛裏,衛顏也連帶著被她拉出了陰影,他看著陽光從他們相握的手上蔓延而來,爬上他的手臂,胸膛,眼睛。他被這突如其來的陽光刺了一下眼睛,接著就被不可抑止的溫暖吞沒。


    錦夙拉著他跑到街邊那四個半大的孩子旁邊,她好奇地說“你們在幹什麽?”


    為首的那個男孩子長得很結實,一看就是常常出來玩耍的,他有些驚訝地看著她“我們在玩蹴鞠啊,你不知道蹴鞠嗎?”他指了指腳下那個圓球。


    錦夙搖了搖頭,彎下腰說“你們能教我們嗎?”


    男孩子聳聳肩,好像很無所謂地說可以,他耳朵稍微有點紅。錦夙對於他來說是個漂亮的姐姐,在他這個年齡的孩子得到這樣的請求總是有些自豪的。


    他轉眼看向漂亮姐姐身後那個始終沒什麽表情的哥哥。


    “你也不會嗎?”


    那個哥哥淡淡地說“我踢得比你好多了。”


    錦夙驚訝地看著衛顏,男孩子就有點不服氣了,哼了一聲。衛顏看了看地上那個球,腳尖一勾那球就彈起被他的腳接住。大家就看著拿球仿佛被他馴服一樣,在他膝蓋上腳上不停轉換位置,衛顏最後把那球輕輕一勾,撤步仿佛要把它踢走。


    錦夙眼瞅著以衛顏這個速度和力度,這個球怕不是要飛得遠得找不見了。於是眼疾手快地拉了衛顏一把,他這一腳就偏了,球得以生還。


    那幾個孩子興奮地爆炸了,他們嚷嚷著要衛顏教他們,眼裏全是崇拜。就連那個原本不服氣的孩子都拉著衛顏的袖子不放。錦夙也跟著起哄,讓衛顏教他們。衛顏看了看這幫孩子,抬頭看著錦夙。


    “好吧。”


    於是這個上午,這幫孩子們以及錦夙就被帶進了衛府,得到了衛顏的親自授課。他一直很平靜,就給了人一種耐心的感覺。孩子錯得離譜,他隻是說一句錯了,孩子踢得好眼巴巴地看著他求表揚,他也是說一句——這次踢得對。


    這時候錦夙就會在旁邊說大聲說“踢得好!”笑得仿佛是自己踢的一樣。


    錦夙的平衡性和協調性意外得好,雖然最沒有基礎進步得卻最快,衛顏指出這一點的時候錦夙開心得不行,一腳球差點砸碎院裏的花盆。


    在教學時間的間隙裏,錦夙偷偷靠近衛顏問“你怎麽會答應教他們呢?”


    “反正無事可做。”衛顏看著院裏滿頭大汗奔來跑去的孩子們,平靜地說。他的眼裏還是很空闊,仿佛這些結果是由某些客觀的東西加加減減得出的結論。


    “你看他們都很喜歡你,也很崇拜你,你沒有什麽不好,衛顏。”錦夙小聲說,輕輕笑著。


    衛顏轉眼看著她,因為陽光正對著她微微眯起的眼睛,眼瞳的顏色看上去很淡,像一眼見底的清澈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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