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


    “那你聽過這首歌麽?”薔華稍微清了清嗓子,輕聲哼唱起來。


    她似乎不知道這首歌的歌詞,哼起來的曲子中間也稍有些不連貫,但大體上沒有妨礙這首歌優美的旋律。


    這旋律有種靜謐和神聖的味道,像雪山融化後形成的安靜流淌的溪水,溫暖又寒冷,慢慢地流淌進心裏。


    薔華的聲音輕輕的,陽光下她的皮膚細膩白皙如溫玉,常常帶著惑人氣息的鳳眼此刻卻是幹淨到底。如瀑布一樣的黑發垂落在她身後,襯著她紅色的衣裙格外明豔。


    就像是在畫裏唱歌一樣。


    她還是這麽厲害,隻聽過一次的曲子都可以一絲不差地唱出來。


    鍾離魅看著她,眼神溫暖。


    “聽過嗎?”她唱完了,抬眼正對上他的目光,不禁一愣。


    愣神間他就移開了目光,仿佛剛剛她看見的溫暖甚至寵溺是幻覺一般,他淡淡地回答“聽過的。”


    薔華心中雖有震動,卻被他的“聽過”吸引注意力。


    鍾離魅接著說“很多年前在長安聽到過,是從我當時住處旁邊的竹林裏傳來的。”


    薔華有些驚訝,她下意識地問出來“不是你唱的嗎?”


    “因為我住處附近人少,因為是一個男聲,就覺得是我嗎?”鍾離魅笑道。


    何止是人少,是根本隻有你住在那裏吧。


    薔華心想著,有些半信半疑“不是你?”


    鍾離魅搖搖頭“我不會唱歌。雖然聽到過那歌聲,我也不知道歌者是誰。”


    薔華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方才微微一笑“我不信。”


    那個地方平日裏分明隻有你會去,而且那個男聲和你的聲音如此相似,怎麽可能不是你呢?


    “你喜歡這歌?”鍾離魅問道。


    薔華挑眉看他,好像他的問話很沒必要一樣“難道你不覺得這歌很好聽嗎?”


    她第一次聽見這歌的時候完全是震驚的,那歌聲仿佛從天上降落,落在竹林上空便悠悠地飄著,空靈又溫暖,像是鮮活的晨光中白色的鳥群。她不能想像天下有這樣的旋律和這樣的嗓音,簡直是天作之合。


    她一路尋著歌聲找去,直到歌聲戛然而止都沒能在竹林裏找到歌者。那竹林不遠處便是鍾離魅的房子,她從那後就懷疑是他的歌聲。


    鍾離魅笑了,他點頭道“是好聽的。”


    “我當時在長安待得疲乏,正想換個地方住。不期然聽到了這歌聲,就一直想能夠再聽見這歌聲,能找到唱歌的人。如此便沒有搬走。”薔華好像想起了那段時光,撐著下頜輕笑一聲。


    “你這麽喜歡這歌聲?”


    “非常喜歡。”


    “那歌者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薔華似乎想說什麽,卻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隨著馬車外一聲驚呼,有人聲嘈雜和東西滾落的聲音。她眼色沉了沉,和鍾離魅相視一眼,鍾離魅便俯身前去撩開門簾。


    撩開門簾的瞬間一支箭筆直地插入門框,馬夫又驚呼了一聲繼而瑟瑟發抖,鍾離魅淡淡地看了那箭一眼,安撫地拍拍馬夫的肩膀,目光移到包圍他們的一群騎著馬的大漢身上。


    見那一箭沒有嚇到鍾離魅,大漢們似乎有些不滿,為首的那個大漢滿麵胡須尤為壯實,大聲嚷道“也不看看是誰的地界就敢擅自進來,還不快把買命的錢留下。”


    居然是遇到強盜了,回程的時候選了一條近路沒有好好打聽,真是失策。


    鍾離魅仍然麵不改色,淡笑著說“這位兄台,我們沒有錢。”


    “沒有?騙誰呢!我看你們這馬車不錯,該是有些家底的。沒錢就乖乖留下來,寫信讓家裏送來吧。兄弟們,給我捆起來!”大漢一招手,便有幾個小嘍囉翻身下馬,得意地笑著朝他們走過來。


    鍾離魅幾不可察地一笑,剛想動作時馬車裏的薔華卻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說“就這麽幹淨利落地解決他們有些無趣,不妨陪他們玩玩。那山上也應該有許多他們之前扣押的人質吧。”


    鍾離魅皺皺眉,回頭看她“你……”


    “看我的吧。”薔華衝他微微一笑,從馬車裏走出來,摘下麵紗看著那為首大漢的眼睛,大漢的眼神漸漸變得茫然。


    看見了薔華的容貌,周圍強盜們的表情正由最初的震驚轉為狂喜之時,大漢像是忽然醒悟過來似的,驚訝道“哎呀,你不是我小侄女麽?”


    一時間原本要湧上來的強盜們都僵住了,不約而同地看向大漢。鍾離魅愣了愣,回頭看薔華,卻見她從容地行禮“叔父好。”


    她……改了這強盜頭子的記憶?


    大漢笑起來,似乎十分喜歡這個侄女“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這麽多年沒見越發俊俏了啊,你身邊這人是誰啊?”他的目光轉到鍾離魅身上。


    薔華無比自然地挽住鍾離魅的胳膊“這是我相公。”


    搶劫就此變成了認親,頭領執意要請薔華和鍾離魅到山寨裏宴請他們,這正合薔華的心意,她便大方地接受了。


    一路上往山上走,崗哨越來越密集,那些聽說頭領遇到親戚的消息趕來迎接的隊伍也十分龐大,薔華不禁微微皺起眉頭。在頭領叫手下來吩咐消息的間隙,薔華轉過頭輕聲問鍾離魅“你覺得這寨子裏有多少人?”


    鍾離魅環視一周“至少有四百人。”


    “周圍的關卡崗哨也很多,要帶人下來不容易。”頓了頓,薔華說“盡量不要殺人,殺人業障太重。”


    耳邊傳來鍾離魅輕輕的笑聲,他說“好,你才是更要注意。”


    薔華瞪他一眼,那邊頭領在喊她,她轉臉看著頭領的一瞬間便換上了一張美麗笑臉。


    頭領待他們很是熱情,晚宴上都是好酒好肉,大家聽說頭領帶來一個貌若天仙的侄女都擠破了頭要去晚宴上看看,結果擠得水泄不通,十之七八的山賊們都集結在了晚宴上,隊伍比平日裏打家劫舍還壯大。薔華一直保持著溫柔有禮的笑容,牽著鍾離魅的手也一直都沒放下來。


    那些驚歎於薔華美貌的山賊們看到這一幕,不禁向鍾離魅投去羨慕又嫉妒的光芒。這些目光過於有實質感,換了別人可能要坐立不安了,可鍾離隻是好笑地默默喝酒吃肉,有時看到薔華拉著他的手,笑意又深了些。


    晚宴上有一個明顯沒有融入宴會氣氛的人,那便是坐在頭領旁邊的嬌俏女人。女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出頭,每當頭領拿起酒杯的時候她就會目露憂慮,當頭領抱她的時候她都會驚惶地顫抖一下,整個人緊繃不安。


    鍾離魅把這些看在眼裏,好似無心般地問了一句,果然那是頭領搶來的壓寨夫人,跟著頭領已經有五年了。


    酒過三巡,宴會上的山賊們醉倒了一大片,頭領也已經醉了。薔華看著時機正好,便偷偷對鍾離魅說“一會兒我去找他們的牢房,你把他的壓寨夫人救出來,我們山下匯合。”


    鍾離魅點點頭,囑咐她小心,薔華應下後便找借口離開了宴席。


    她順著還有火光的地方走過去,果然看到了一個正在站崗的山賊,似乎正在為沒能去晚宴而悶悶不樂。看到薔華走近他愣了愣,薔華笑著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他目光迷茫變至清醒後,一拍腦袋“哎呀,頭領囑咐我帶小姐去牢房看看,我都忘記了。”


    他似乎完全沒有想到半夜裏去牢房很不合常理,也沒有想到不能擅離職守,十分恭敬地提著燈帶著薔華往一片僻靜的矮房子走去。那裏一共有三座房子,一眼看去有黑乎乎的人影在窗戶後麵晃動。還有三四個山賊在那邊看守,他們看到薔華之後呆立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情一樣不約而同地離開了房子,為首的那個還把牢房的鑰匙交給了薔華,口中說道“辛苦小姐了。”


    牢房裏有人察覺到異動,趴在窗戶上奇怪地往外麵看著。待山賊走得幹淨,薔華拎著鑰匙走到窗前,做了一個噓聲的表情“我來帶你們離開。”


    牢裏一共有三十幾個人,都是被扣下來做肉票的。薔華把他們放出來,他們中有人不相信她的,說那些山賊那麽聽她的話其中必有詐。薔華也不樂意解釋,笑道“想跟我走的就走,想留下的就留,怕我騙你就繼續待在這裏吧。”


    說罷笑意盈盈地轉身往山下走,那些人遲疑了一會兒,即便是懷疑她的也都跟著她下山了。待騙過最後一個崗哨,薔華拍拍手說“你們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已經讓家裏派馬車過來接了,天亮的時候就該到了……”


    正在她說著的時候,有人驚惶地指著她背後的山林,喊道“著火了!”


    薔華回頭看去,山頂上的熊熊火焰燃灼成燎原之勢,正是他們晚宴的地點。


    第77章 離觴 拾壹


    薔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看到火,第一反應是朝著火場跑過去。她曾經那麽怕火,現在卻好像全忘光了那些恐懼。明明知道普通的火傷不了鍾離魅,但還是覺得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而惴惴不安。


    一路上的崗哨都不見了,應該是看到起火跑回去救火了,薔華一路暢通無礙地直奔主寨營。越靠近晚宴地點,她就聞到越發濃烈的煙味和……血腥味。


    在離火場大概五十米的地方,她看到了第一具屍體,不是被燒死的,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傷口,但是整個身體都是軟的,好像骨頭已經化掉了。薔華在觸摸到這柔軟得近乎詭異的屍體時,那不安達到了頂峰。她繼續向火場跑過去,越來越多的屍體出現在她麵前,都是同樣的死狀。薔華不敢想短短的時間裏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麽,才會變成這樣的人間地獄。她大聲喊著鍾離魅的名字,甚至闖進了烈火燃灼的房間,可是沒有回應也沒有鍾離魅的身影,隻有堆疊在一起的屍體。


    薔華跑出火場,看著熊熊燃燒的烈焰,看著自己手上沾的屍體的鮮血。她近乎絕望地蹲在地上,喊道“鍾離魅!你在哪裏?”


    “你叫我?”


    一個熟悉的聲音,薔華抬起頭,一個身影遮擋住了刺目的火光,他淡淡地站在她麵前。


    她一時間欣喜若狂,騰得站起來,拉住他的胳膊急切地問“你沒事吧?這裏怎麽了?他們怎麽都死了?”


    鍾離魅環顧四周,露出一個要笑不笑的表情“我沒事,就是把他們全殺了,順便放把火。”


    薔華愣住了,她後知後覺地發現站在她麵前的這個鍾離魅不對勁。在耀眼的火光下他的麵容很清晰,明明是完全相同的臉,可是他的笑容裏帶著前所未有的陰狠和邪氣,仿佛嗜殺成性。


    她聽見自己猶豫的聲音“那個壓寨夫人呢?”


    鍾離魅輕笑一聲回頭望向火場,下巴微揚“在裏麵呢,都那樣了還不願意跟我們走,就丟在火場裏了。現在應該燒死了吧。”


    薔華看著鍾離魅,仿佛從來不認識他。他這樣漫不經心,好像這幾百條的人命在他眼裏如同草芥。


    “啪!”


    鍾離魅被薔華用力的一掌打得踉蹌幾步,臉上浮現出清晰的紅色指痕,薔華打過他的手懸在空中,氣得顫抖。她幾乎是吼道“你清醒一點!鍾離魅!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鍾離魅站在原地,似乎隻是一瞬間的事情,他周圍的氣場就有了微妙的改變。他抬起頭來看著薔華,目光有些迷茫“我……做了……什麽……”在他慢慢地吐出這幾個字的時候,他的目光由迷茫變得清晰,再變成難以置信和動蕩。


    他轉過身看著大火,慢慢舉起雙手,那雙手甚至還是幹淨的,沒有染上任何血漬。


    “我……又……”


    薔華看他這樣,好像是從一場癔症裏剛剛清醒過來。她不禁愣了愣“你……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鍾離魅沉默了很久,輕輕地淒然地一笑“我知道我做了什麽……”


    非常清晰的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那時喝得爛醉的頭領叫著那壓寨夫人的名字,抓著她的頭發把她拎過來,毫不留情地把她砸向桌角,在她的痛呼聲中頭領似乎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繼續毫不留情的踹她打她,直到她吐出血來也沒有放過。


    他救下那位夫人,可即便已經傷痕累累,她還是拒絕跟他們離開。


    從看到她被打開始隱隱翻湧上來的記憶和憤怒,那些被他強自壓下去的情緒終於瘋狂地反撲。


    然後“他”醒過來了。


    相識五百多年,薔華第一次看到鍾離魅的眼裏泛起淚光。他忽然走過來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下巴埋在她的肩窩裏。


    他抱得很緊,不斷顫抖著,仿佛是溺水之人抱著一根浮木,絕望到讓人心驚。


    薔華怔然片刻,慢慢地回抱他,像是回應某種不安一樣,她也抱得很緊。


    “沒有關係的……他們是山賊……你是為民除害……你的天劫我去找重璘幫忙……一定沒事的。”或許是看到了鍾離魅的淚,她忽然就慌了,比剛剛看到那個陌生的鍾離魅還要慌張。她有些語無倫次地安慰著,希望他能夠不要那麽難過。


    鍾離魅低聲喊著她的名字“薔華……”


    “嗯,我在呢。”


    “薔華……”


    “沒事的。”


    “薔華……”


    他像是無意識地喊著她的名字,絕望又掙紮。薔華忽然感覺被什麽東西刺中了心髒,非常心疼。


    當天色微亮的時候鍾離魅才慢慢平靜下來,他們一同下山時薔華一直觀察著鍾離魅的表情,他隻是低眸沉默不語,好像十分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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