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她不知道該怎麽描述她感覺到的怪異和反差,但是她覺得他明白她的意思。


    扶離揉著太陽穴,慢慢地說“是我,也不是我。如果你要繼續問下去,可能會聽到很多不想相信的東西。”


    “你說你的,我相不相信你就不要管了。”芍月麵上很堅決,心裏卻有些發慌。這七百年明明族長大人對她很好,收養她給她好的生活和教育,她怎麽會就憑著這個叛徒的一兩句話懷疑族長大人呢?


    可是這個家夥,從她見到他的第一天起直到剛剛那個反常的他出現之前,在心底她一直不能夠相信他是個壞人。每當看到他那一雙平靜溫柔的眼睛,她總是會想是不是有什麽搞錯了。


    言語會騙人,行為也會騙人,可是那樣無時無刻寧靜甚至於善良的眼睛,也會騙人麽?


    “你……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芍月大聲問道,像是在鼓勵自己一般。


    扶離靠在牆壁上,閉著眼睛“因為咒殺別人被反噬,靈魂分裂。”


    “咒殺你殺了誰?”


    他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很多人。被反噬是殺南充那次。”


    南充是覃繆族長最小的弟弟,曾經被譽為咒術天才,未來的巫咒長老。可是突然有一天離奇地死亡了,看樣子像是被咒殺的。當時的巫咒長老震怒不已,可查遍了巫咒師也沒查出來是誰做的。


    “怎麽可能!南充是那麽強的咒術師……而且他三千年前死的,那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啊……”芍月越說越覺得心驚。


    ——我隻是他的工具。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麽他從很小就開始……


    “你為什麽殺他?”她問道。


    “沒有為什麽,覃繆讓我咒殺他,我就做了。”扶離的聲音出奇的冷靜,也疲憊。


    兩人之間被沉默包圍,芍月想如果扶離的話是真的,那麽七百年那場對於巫咒師的屠殺……


    她用力地搖頭,好像想要搖走腦袋裏的想法。她不能就這麽相信扶離的話,或許一開始就不要聽的,就該快點離開這裏。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為什麽沒有人幫你,沒有人救你?你喜歡的那個人呢?”


    扶離安靜了一會兒,扶著牆壁站起來,有些踉蹌地往牢房裏麵走去。芍月看不到他的表情,隻有一個清瘦的背影。


    “她啊,她什麽都不知道。”


    “我生活在這樣的泥濘和黑暗裏,怎麽能把她拽下來呢。”


    每次說起和“她”相關的事情,他的聲音就會變得很溫柔,也很悲傷。


    芍月怔了怔,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她一推牆壁飛快地朝外麵跑去,好像想把在這裏聽到的東西都忘記一般。


    聽到身後的門關上的聲音,鍾離魅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支撐不住一般倒在潮濕的地麵上。地麵的溫度雖然冰冷刺骨,卻有利於他保持清醒。


    似乎隻是過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又聽見了門被打開的聲音。有腳步聲一步一步靠近他,鍾離魅皺皺眉頭支撐著身體爬起來。


    “你怎麽……”


    回頭的瞬間他對上了一雙美麗的鳳眼,眼睛的主人就蹲在他的身側,在他抬手就能碰到的距離裏。鼻間是熟悉的,她身上的荼蕪香氣。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靠近他輕聲說“我都聽到了,鍾離魅。”


    她是如此美麗,就像他在夢境裏看到的那樣。


    鍾離魅一時難以分辨這是夢還是真實,他向後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眼神迷惑間帶著幾分慌張。


    “你……怎麽會在這裏……”


    薔華低眸看著他身上的傷痕,那些新舊交錯的傷疤和還在流血的傷口,從他的臉頰一路蔓延到身上的每一處。就連他的手上也裹著紗布,薔華伸出手去捉住他想要收回的手,他軟綿綿的沒有絲毫力氣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


    “你的嗓子啞了,手指也……斷了嗎?”


    鍾離魅似乎有一瞬間的屏息,不過他很快放鬆下來,苦笑了一聲。


    “真不想讓你看見我這樣。”


    薔華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指交錯著插入他的指間,鬆鬆地握住他的手。


    這是一雙修長白皙,骨節分明的手指。這是天下第一琴師的手,在琴弦上彈奏的時候就像舞蹈一樣優雅,可以彈出這世上最美麗的曲子的,這樣一雙珍貴的手。


    他還有那麽清澈幹淨的聲音,唱起歌來的時候就像山間清泉,可以讓人無端落淚。


    可是他再也不能彈琴,也再不能像從前一樣唱歌了。


    一滴水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薔華另一隻手慢慢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沒有嗚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依稀有水澤從她的指縫裏滲透出來,低落在他的手背,他的衣角。


    “嗬,你這家夥離開的時候那麽幹脆利落,就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生活啊。”


    她移開手,濕潤的眼睛看著鍾離魅有些無措的目光。“你總是能讓我哭成這樣,看來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歡你。”


    鍾離魅眨了眨眼睛,移開目光。


    “這實在不是一個表白的好時機。”他輕聲說著。


    薔華把他的臉掰過來,俯身吻上他的唇。她看見他一瞬間睜大的眼睛,那雙總是平靜淡然的眼睛也會有這麽驚訝甚至於驚慌的時候,薔華笑著閉上眼睛。


    分開的時候她在他耳邊說“任何我願意說的時候,都是好時機。”


    這句話似乎讓鍾離魅想起了什麽,驚訝之餘他慢慢笑起來,眼神溫柔。


    果然是薔華,這麽驕傲的姑娘。


    薔華依然俯身在他的身側,以一種抱住他的姿態,她問他“你到底是怎麽看我的?玉芙天成的同事,朋友,喜歡的人,還是你的女人?”


    在說出“你的女人”時她的語調上揚,甚至帶著一絲挑釁的意味。


    鍾離魅歎息一聲,他終於伸出手去抱住她。她難得順從地隨著他的力道把頭埋在他的懷裏,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中還保有一絲青竹的味道,就像從前她每天都能聞到的那種味道。


    他的聲音啞啞的,無奈卻溫柔至極“都不是,你是我沒有辦法承擔的,我這一生唯一的美夢。”


    他曾經走過重重黑暗,失去了最重要的明燈,茫然無措不知前路,甚至在善惡之間搖擺。


    是她給他一個,美好的夢想。


    在他自出生起就沉溺於的痛苦,壓抑,掙紮的泥淖裏,唯一開放的遙遠的花朵。


    第87章 離觴 貳拾貳


    這一次薔華終於從鍾離魅這裏聽到了他的故事。


    其實從之前的種種片段和剛剛他和芍月的對話裏,她已經猜到了大半,但是她還是很認真地聽他說。


    他第一次知道父親和母親的矛盾根源,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咒術天賦,第一次殺人。


    第一次被另一個自己奪去身體,第一次試著複原祭獻咒術。


    第一次逃出來,第一次遇到她。


    鍾離魅離開之後為了防止身體裏的另一個他搶了身體再嚐試做祭獻,他弄啞了自己的聲音,斷了手指。這樣他便再也不能寫符咒,也不能再唱咒。


    他說得很簡單明白也很平和。那些隻是聽到就讓人心驚痛苦的歲月在他低啞的聲音裏雲淡風輕地過去,好像那些都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好像曾經折磨他困住他至今仍然在摧殘他的孽緣,他早已經不再為此憤憤不平。


    “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壓著自己呢?在講這樣的事情的時候……還是這麽平靜。”薔華看著他沉靜的墨綠色眼眸,仍然有些不平。


    鍾離魅笑了一下說“我隻是習慣了。這我七百年來一直努力在做這件事,讓自己想起來這些事情的時候能夠保持平靜,可以不喚醒‘他’,不被另一個我奪去身體。”


    其實有時候鍾離魅想,他能夠一直保持這樣的理智或許是因為另一個自己已經替他憤怒替他瘋狂了。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或許該感謝“他”。


    他軟軟的手指慢慢地,有些笨拙地把薔華耳邊散落的一縷頭發捋到她的耳後。


    “不過這次我沒有壓抑自己,我是真的覺得沒什麽了。”


    “你覺得沒什麽了?”


    “那些過去雖然讓我非常痛苦,可是現在你在我身邊,就像我的夢想實現了一樣。此刻我覺得很幸福。”


    覺得死而無憾。


    鍾離魅微笑著看著她,薔華眼裏閃過一絲怒意,她抓著他的領子說“什麽叫‘就像’,鍾離魅你聽好了,衛顏和我會想辦法揭露覃繆的。等這件事結束之後,你就得陪在我身邊再也不許離開了。”


    鍾離魅的眸光閃了閃,沒有應允也沒有否認,隻是低下眼睛輕笑道“我再也不能彈琴了,也不能唱你喜歡的曲子了。你不嫌棄我嗎?”


    薔華似乎哭笑不得地哼了一下,伸出手去勾住他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肩膀裏。


    “我喜歡鍾離魅彈的曲子也喜歡他唱的歌,那是因為,我喜歡他。即便那些東西他都不會了,我也依舊喜歡他。所有你不能再做的事情我來幫你做。我來為你彈琴,也唱歌給你聽。”她的聲音有點顫抖,頓了頓她說“你離開時唱的那首歌我已經學會了。”


    “是麽……或許我還有機會能聽到這首曲子。”


    “你說這是咒,這是什麽咒?”


    鍾離魅沉默了一會兒,撫摸著薔華的長發道“隻是一個很古老的咒術,沒什麽稀奇。”


    在門外望風的衛顏走了進來催薔華離開,在薔華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衛顏望向鍾離魅的眼睛,眼裏似乎有些疑問。


    鍾離魅搖搖頭,衛顏在心中默默歎息一聲。看來鍾離魅還是沒有告訴薔華他最後的打算,也是,他怎麽忍心說呢。


    衛顏說道“你交給我的事情還沒有什麽眉目,覃繆最近安靜得很,手下也沒有什麽動靜。”


    那些咒術師的屍體他還是沒有找到,南海這麽大他也不能大張旗鼓地到處挖一遍。


    “但是你放心,我應該很快就能揭穿覃繆的真麵目了。”衛顏顛了顛手裏的玉佩,輕笑一聲“我剛剛粗略查探了,孟幸果然並沒有魂飛魄散。這就有意思了。”


    鍾離魅點點頭“拜托你了。”


    衛顏眨了眨眼,少有的麵露不忍,他拍拍鍾離魅的肩膀“太客氣了。”


    他其實很想問問鍾離魅,最後一定要那樣做嗎?七百年前的事情說到底鍾離魅不是故意的,有必要負這樣的責任嗎?有必要把自己也搭進去嗎?可是在門外聽到他和芍月對話的時候,衛顏似乎有一瞬間明白了什麽。


    鍾離魅可能從來沒有原諒過自己,即便是被迫或無意識的,那些死在他手裏陌生的熟悉的,成千上百的生命還是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他應該是在很早的時候就決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償還。


    在薔華之前,衛顏曾經來看過一次鍾離魅。那時候鍾離魅跟他提起過他們巫咒師一脈祖上曾有過一位極為強大的巫咒師,叫做薑戒。鍾離魅接觸過的那些威力巨大的禁術和幾乎失傳的咒術幾乎都是由他發明的。但是薑戒的下場很慘,他死於禁術的反噬,那反噬的威力不僅摧毀了他,也將他所在的那個島嶼化為灰燼。


    ——至今沒有人知道薑戒最後要做的禁術是什麽,那個時候,他已經眾叛親離了。


    ——祭獻也是他發明的。你看蘭夜和執明想要複活魂飛魄散的唯音,一個被奪了神身墮入輪回,兩千多年來每世都不得好死;另一個背著沉重的業障,每次天劫都九死一生,整整兩千年。


    ——可是我呢,如果我要複活誰,我本人不需要花任何代價,以我現在的咒力甚至不會反噬。如果我願意,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犧牲別人來複活我喜歡的人。這多麽可怕,我很多時候會害怕自己的能力。除了第一次咒殺別人之後我被反噬,之後我殺了那麽多人,卻再也沒有被反噬過。


    ——衛顏,任何不受約束的力量,都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這些話有些是鍾離魅說出來的,有些是他在心裏想的被衛顏零星地讀到。衛顏驀然想起了自己的姐姐,他一直很心疼自己的姐姐因為太過強大被孤立被防備。可是和鍾離魅相比,他的姐姐已經太過幸運。


    石門慢慢合上的時候,薔華一直看著鍾離魅,而鍾離魅則微笑著。衛顏看著這一幕,忍不住長長地歎息。薔華安靜了一會兒,轉過身來對衛顏說“剛剛那個叫芍月的女孩。”


    “怎麽了?”


    “或許我們可以幫她一把。”


    芍月一夜未能入眠,扶離的話和覃繆的話在她的腦中交織,她心裏亂極了。仔細想來這幾百年的時間其實她並不了解覃繆,她雖然名義上是覃繆的養女但是和他的交流並不多,和大多數族人一樣,她因為他曾經的強大和風度翩翩的氣質而崇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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