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後窗”爆發了建版以來最大的一次論戰。


    當時,liar受《21世紀環球報道》之約采訪賈樟柯,期間談及王超導演的《安陽嬰兒》。後來liar將兩萬多字的訪談原文貼到了“後窗”。“結果呢,”當時的liar、現在的李霄峰說,“就引起了一幫所謂的獨立電影界人士的憤怒,還有學院派的憤怒——兩邊都得罪了。”


    論戰的起因,李霄峰回憶是“因為賈樟柯批了一句《安陽嬰兒》,我原原本本把這話給寫出來了,然後還附和了一句。他們就揪出我這一句話,上綱上線說我詆毀獨立電影”。不知為何,爭論的點又迅速轉移為“電影是否與政治有關”,一周內,每天都有數萬字的長篇大論發布到論壇,各種注冊小馬甲出現,許多潛水id浮出水麵,更有人撕破id以真身亮相,各種立場、利益、派別、關係錯綜複雜。


    關於這場論戰,不同的當事人說法各不相同。有說是電影理念之爭,有說是年輕的民間影評人與學院派之爭,整個過程,張獻民曾評論:“像希區柯克的電影一樣驚悚。”據說,那時候的網民還比較有要求,想人身攻擊,也還先發一篇說理講事的長貼,然後在下麵用馬甲開罵……liar就讀的學校和原名很快被“人肉”出來貼上了網,李霄峰說“那是最早的人肉搜索”。綠妖則記得自己懵懵懂懂地被拉去幫戰,聽見顧小白在電話裏問李霄峰:“你那邊還需要多少人?”


    現在回憶,顧小白把它總結為“長者和不願意被束縛的年輕人”之間的論戰。這場空前絕後的論戰之後,liar及一批民間影評人出走,另辟版麵,“後窗”步入式微。


    2005年,“後窗”的精華文章結集出版為《後窗看電影》,內容簡介中寫著:“‘後窗看電影’成立的這六年,正是網絡影評崛起、發展、成其規模的六年。而後窗網友這些文字,基本代表了這些年來的民間電影評論的正果。”


    那個時候,bbs已盛況不再,曾活躍於論壇的民間影評人大多被吸納入傳統媒體。顧小白離開供職五年的鐵道部機房,去《精品購物指南》當電影記者,同時寫劇本。綠妖則早已開始更為嚴肅的純文學創作。


    除了《後窗看電影》,“後窗”的“遺產”還有老六編撰出版的《獨立精神》、《家衛森林》等一批電影文化書籍。顧小白2005年出版的隨筆集也仍命名為《等待是一生最初蒼老》。


    北京爆發“非典”那一年,“後窗看電影”的創始人衛西諦從京城回到了南京,養狗,寫文章,過起獨立撰稿人淡泊的生活。說起“後窗”,衛西諦說:“回頭看我自己那時候寫的,也就是認真而已。這是因為無知。大家知道的都很少,然後又很敢寫。然後,更多的是那種交流的渴望。”


    2013年5月開始,衛西諦和兩三個年輕朋友合作,以南京為起點,在全國十幾個城市發起了每年一度的“後窗放映”項目——每個城市找一到兩家電影院談合作,放映一些小眾的藝術影片,以國產作品為主。


    衛西諦說,他厭倦了以前獨立電影那種在咖啡館和大學裏放映的狀態,“後窗放映”要的是標準的影院放映,“因為他們本身拍的就是電影”。北上廣等大城市已存在所謂的藝術影院,電影節也不少見,“後窗放映”關注的多是二三線城市。項目做了幾年,許多媒體都有過報道,發展勢頭比較穩定。“這算是我做的比較符合影評人身份的一點事情吧。”衛西諦淡淡地說。


    衛西諦的家離高鐵南京南站不遠,是個幽靜的小區,樓房旁邊種著大叢竹子。他的書架上放著自出版的攝影集way away,那是2013年夏天他在美國66號公路14天旅程的影像日記。照片是用膠片相機拍攝的。


    除了way away、“後窗放映”的小宣傳冊,衛西諦的書架上還有他曆年來出版的電影文集:世界電影評論年鑒《電影+》係列叢書(2002年起)、《為希區柯克尖叫》、《未刪的文檔》、《華語電影2005》……也有《後窗看電影》。每年的“十大榜單”他仍然在做,但是他說,對寫影評已經沒有什麽感覺。“中國電影吧,我沒有太多評價欲望。但是一個中國影評人老寫外國片,不太靠譜,在媒體和大眾其實也沒市場。還有,即使是世界範圍內的電影,也不像我們當時剛喜歡電影的那個時候,因為有好多大師沒有看過,看到會刺激,會興奮。電影的黃金時代差不多,2000年以後,我覺得看到的好電影越來越少。然後,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一些電影品位了吧?我覺得我越來越狹隘……每年我都會做一個小東西,就是年度十大,結果每年都很像,還是那幾個導演的新作品。我覺很無聊了,寫來寫去總是那些…… 雖然我還是一個電影愛好者。”


    夏天過去後,衛西諦計劃去歐洲,也許會再出一本影集,也許寫一些小說一樣的東西。他沒考慮過做導演,他說自己“進入一個圈子的那種想法一向就很弱”。


    這些年來,衛西諦與李霄峰幾乎沒有聯係。《失敗者之歌》出版那年,他們在杭州正好碰上,兩人都挺高興。那之後,衛西諦去北京也會專門找李霄峰聊一聊。李霄峰最終當了導演在他看來是件挺順理成章的事。他說,李霄峰要拍電影,是好多年了吧?


    《少女哪吒》的原著是篇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作者綠妖。那個“剔骨還母,徹徹底底把自己再生育一回”的少女哪吒曉冰,是以綠妖少年時的一個夥伴為原型,“寫完後,作為一個年少時拚命想要離開家鄉的人,”綠妖說,“感覺自己無意中投射了情感。”和李霄峰一樣,綠妖也出於“難道不借助別人的作品我就不能發光了”的質疑,逐漸脫離了影評寫作。但是當導演,哪怕編劇,對於綠妖來說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那太複雜了”。


    2012年11月,李霄峰第一次讀到《少女哪吒》原著。讀完小說,他說:“我看到這倆少女,當場就已經活靈活現地戳在這兒了。再加上人物關係非常緊密,這種緊密是從內到外的,是在心靈深處建立的關係。這已經解決了一個電影最重要的問題。”他當即決定,放下手頭已經改到第九版的另一個劇本,籌拍《少女哪吒》。


    李霄峰找到綠妖購買五年的小說改編權時,綠妖問他:“你想好了?真的要拍?”


    在一分錢投資都沒有的情況下,李霄峰開始為《少女哪吒》看景。所有人都勸他說李霄峰你不要發神經病,你是不是瘋了?恰在此時,《哪吒》的第一稿梗概在上海電影節的創投單元拿到了最具創意項目獎。“我就知道,這個事兒可以做,沒有什麽退路了。”李霄峰說,“有一個瞬間,我感覺到四麵八方的空氣呀,正在向我聚攏。”


    三


    2002年,李霄峰從比利時逃學回到北京,一時不敢告訴家人,也就沒地方住。他找到了在“電影紅茶坊”結識的老朋友馮睿。當時馮睿住在東直門的回遷房,一個月房租1800。李霄峰就在他的房間裏打地鋪。有天晚上兩人喝酒談心,馮睿說:“李霄峰有一天你做導演,我來給你當製片人。”


    那時候馮睿的工作是《新京報》的電影記者,為一篇調查報道,馮睿把整個中國電影產業的底子摸了一遍,報道發表後得罪了不少人。因為對真實的限度產生了質疑,馮睿後來離開《新京報》,徹底進入電影業,做宣發和製片,自己接一些項目。他說:“說是站著掙錢趴著掙錢還是躺著掙錢,但是一定程度上,我覺得我是撅著掙錢,挺痛苦的。”


    2014年春節,《少女哪吒》的試拍、建組、談演員都已經完成,李霄峰忽然發現,管母親借的40萬快花光了。就像剛從比利時回來那天一樣,他又找到了馮睿。馮睿想了想,建議他“停,先止損”。


    但是馮睿知道,李霄峰是一個嘴上答應“好的好的,對對對”,但是絕對不聽建議的人。根據馮睿在電影業的經驗,《少女哪吒》有融資的先天缺陷:不夠商業,新導演,沒有明星——李霄峰堅持用符合角色設定的新人主演。馮睿告訴他:“你弄這麽一個東西目的一定要明確。第一次拍電影,你是想要作品成立還是想要賣大錢?口碑和票房你可能隻能選一個,這個片子它先天不具備票房的潛質,那我們幹脆就放棄,就一心來撲口碑。多少導演第一部拍完就籍籍無名了,與其這樣不如用作品來把你抬出來。”


    “這些都是我,一個製片人的嘴臉,”馮睿說,“製片人會比較功利,比較現實。”


    實際上,馮睿當時手上正進行著一個自己的項目。考慮一周後,他決定賣掉手頭的項目,將錢挪過來投進《少女哪吒》。“第一,李霄峰是我朋友,還是投友誼嘛;第二有個承諾在那兒擺著——雖然是酒後的。”2014年初,馮睿正式進了《少女哪吒》劇組。


    之後,就是無數人的錢在滾來滾去,拆了東牆補西牆,“今天找這個借40萬,明天找那個借30萬,先把前麵這個還上”。最慘的時候賬上沒錢,而馮睿賣項目的資金一時還沒到,他覺得快完蛋了,“如果停機的話,李霄峰會損失,因為他前麵自己墊了100多萬,我要給他停掉的話,這100多萬就打水漂了,怎麽辦呢?——我就哭。”哭完,又有朋友的錢剛好到賬,然後馮睿項目的買主也通情達理地打來了尾款。《少女哪吒》就是這樣在2014年5月18日殺了青。殺青後半年,所有資金才到位,投資方共計9名。


    愉悅的創作過程告一段落之後,真正焦慮的階段就在眼前。


    作為獨立製作的《少女哪吒》,9個出品方裏麵沒有一個懂發行。2015年春節,李霄峰拿出家藏的好酒,專門請發行界大佬們來吃飯,取經。大佬聽完情況,有的說:“霄峰,你這個片先擱一陣吧,我給你舉個例子啊,什麽什麽片,拍完以後擱了三年,現在發,成了!”還有的說,你們走節展啊,“長了一副得獎相兒”。李霄峰急了,整個項目開始了兩年,拍完都快一年了,“我必須得有個交代”。


    在馮睿看來,飯等於白請,好酒也是浪費,“還不如給我喝了。”但他也承認,這情況正常。“李霄峰是用最難的辦法,辦了一件最難的事兒。”看過樣片的大發行公司直接跟李霄峰說:“我覺得你這電影不錯,你下一部戲想拍什麽?我願意跟進,劇本給我看啊,行,再見。”


    最後,《少女哪吒》的發行交給了上海的“鑫嶽”,一家小型發行公司,老板是馮睿的朋友。馮睿找到他的時候,他說:“發行了那麽多恐怖片,也該為真正的電影還還債了。”


    更改了無數次發行策略,走了無數彎路後,《少女哪吒》的上映日期最終定在2015年7月11日,正處於“國產片保護月”。馮睿預見到票房很可能不佳是在上映前的兩個月,但是真正感覺“要完蛋”,是在7月6日。


    7月2日到19日,馮睿與李霄峰正在跑全國的院線,一家一家影院考察環境,見排片經理談排期。7月6日,馮睿在重慶見到了7月10號的排片:《小時代》48場,從早上10點排到晚上11點,7個電影院全部如此。“我就知道完蛋了。”


    馮睿說,這與他兩三年前做第一部電影發行的時候,完全是兩個世界。“那個時候你還能影響到影院經理的排片,那時候片源少,哪怕是暑期檔也沒這麽多的大鯊魚……現在是一個死結,最終話語權在影院。”


    在合肥的左岸影城,李霄峰走進排片經理的辦公室,親眼見到了掛在牆上的大圖表,每周、每月的票房清清楚楚寫在上麵,影院經理直接對票房負責,他們的收入和影院績效也直接掛鉤。“他們的壓力很大,權力也很大——他願意為你做點什麽的時候,權力就會大,如果不願意,他就是正正常常的一個影院經理。”


    這家影城的排片經理告訴李霄峰,他們特別向總部申請了《少女哪吒》,一天排一場,包括周末。“我覺得我們作為電影人,應該為電影做點什麽。”聽見經理這麽說,李霄峰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來,“什麽情況?一個排片經理跟我說他是電影人?我當時驚詫莫名,特別感動。這個行業的很多人都不把自己當電影人,一個經理說他是電影人,把自己看成整個電影行業裏的一部分,把自己的事業看成比自己高的一個東西。”


    當然,李霄峰也知道,這樣的人是沙裏淘金,少之又少。他和馮睿都很清楚,跑院線,見經理,其實不會得到任何正式有效的承諾——哪怕得到了也沒用。馮睿的目標和出發隻是,讓李霄峰從一個不想跟觀眾交流的人,變得能夠將同樣的話在一個晚上麵對不同的觀眾,在不同的影院說三遍。“我覺得他在成長。他知道和觀眾的關係是怎麽樣的,也會看到隻有三四個人的一個場,這也是影院給的。他會明白在終端,麵臨的生態是怎樣殘酷。”


    在《小時代》和《梔子花開》的夾擊下,《少女哪吒》公布的排片率是百分之0.12,據馮睿說,實際排片率更低。首映那天,《哪吒》排了104場,而發出的拷貝是2012份。


    李霄峰說,所有人都在告訴他,要研究市場,要尊重市場。“我不認為這是個健康的市場。把這些事兒都說透了,就是金錢可以操縱一切,可以蹂躪一切。”


    《少女哪吒》的總投資超過900萬,票房在100萬左右,加上賣版權等收入,總共虧損20%—30%。李霄峰說,9個投資人對他的要求都是“別虧太多”——所以,還湊合。但這與馮睿“打平”的期許有差距。目前他們在操作第二輪放映,準備進大學校園,盡量讓投資人“再少虧一些”。同時,李霄峰重新開始修改籌拍《哪吒》時放下的劇本,那將是一部接近類型片的犯罪電影,製片人仍是馮睿。開拍日期初步設定在2016年4月,“這取決於資金”。


    顧小白和衛西諦都表示,這樣的結果已算是不錯。“品相很好。”衛西諦這樣評價《少女哪吒》。新晉導演的處女作往往是小製作藝術片,能夠做到品相好,業內有口碑,下一部的資金壓力相對就會減小,“之後,也許會逐漸融入一些類型片元素,慢慢探索藝術和商業的平衡,也是常見的情況”。


    《少女哪吒》講述了兩個少女的故事。在影片中,一個女孩妥協於世俗生活,另一個選擇自毀,點題的話由這個十幾歲的女孩說出:“這個世上隻有一種活法,那就是誠實地活著。”


    像當年的liar一樣,許多看完《少女哪吒》的電影愛好者寫了觀後感。李霄峰收到很多郵件,有些人告訴他,被這部電影打動到落淚,也有人感到恐懼,還有人討厭它,甚至表示仇恨。回想為這部電影經曆的一切,李霄峰承認,有些時候,他會“輕微地厭惡自己”,也有些時候,“我在想,可能都是我當年罵過的,這事現在要報應在我們身上了,挺有意思的。”


    在杭州的一次免費放映會上,李霄峰遇到了一名主動發言的女觀眾。她盯著李霄峰說:“你給我講講,白馬到底是什麽意思?你這電影,我沒看懂。”李霄峰回答,你看不懂正常。女觀眾很生氣,站起來拎著包走了。


    事後很多朋友批評李霄峰處理得不好,勸他以後別這麽直接,“多講講你創作的艱辛”。李霄峰說:“我是很真誠的,我是真的覺得沒看懂特別正常,為什麽一定要看懂呢?”


    幾天後,《少女哪吒》的一名文學策劃給李霄峰發來一條微信說:“你本身就拍了一個不為世人所理解的人,不要指望別人會接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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