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身邊輕微的顫動,一旁打坐默誦經文的和尚睜開了眼睛。


    謝薇手腳一抽一抽,尖利的指甲伸了出來,朝著空氣裏抓撓。


    和尚在山穀裏就不止一次地見到過謝薇被夢魘住的模樣,這會兒見謝薇眼皮抖個不停,眼皮下的眼珠不停亂轉,他就知道謝薇肯定又夢見了可怕的東西。


    躺下.身去,把謝薇摟到自己胸.前,和尚拿自己的胸膛和手臂捂著謝薇的手腳。他在山穀裏是這麽做的,現在他仍然會這麽做。


    向佛者,既已決心慈悲便不能畏懼這慈悲會帶來的因果。他需做的,隻是不管這因果如何都去承受罷了。


    “爹、娘……荷花……”


    小狐在和尚的懷裏掙紮,她尖利的爪子摳進和尚胸膛的肉裏,剜出十道血珠。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和尚不懂如何安慰他人,他輕輕揉著小狐的腦袋,溫聲誦經,希望能以經文緩和小狐的痛苦。


    然而和尚眼前閃光一道光亮,跟著他竟是落入了謝薇的識海之中。


    ——謝薇用來封住和尚神識的那道力量輕易被杜爾迦給抹掉了,和尚的識海又處於門戶大開的狀態。謝薇多次進入和尚的識海,反過來說和尚的識海也就成了進入謝薇識海的通道。


    和尚此時心念全係於謝薇身上,神識便不自覺地侵入了謝薇的識海。


    第24章


    仙雲十三州最南邊的赤州已經從一片蒼翠化為了紅蓮火海。無數的妖修在哀嚎在慘叫,四處都可以看見缺胳膊少腿的妖修爬在地上掙紮。


    尾巴著火的小狐在地上滾了一身泥巴,好歹撲滅了燒焦自己尾巴的火焰。它倉惶逃竄,一邊跑一邊喊:“阿爹!阿娘!你們在哪裏!?”


    鉛灰的網兜衝著小狐兜頭罩下,小狐閃躲不及,便發了狠去用牙齒咬那網兜。不想那網兜並非俗物,竟是一法器。小狐這樣一咬,絕強的雷電便從網兜上釋放出來,直電的小狐哀哀嚎叫,抽搐不止。


    一犀魔拿開網兜,提起小狐,失望地咂咂嘴:“嘖,這麽是隻赤狐?青丘這邊不該住的是雪狐一族麽?說好的雪狐呢?”


    “嗐,雪狐通體雪白,做衣裳好看,那些個人修最喜歡搞個一身白,說什麽清冷華貴。大小雪狐皮有得是人修舍得砸大價錢買。仙雲十三州誰不知道青丘雪狐最多,這不是個魔都在抓雪狐嘛。咱們不過是替人清理戰場撿些殘羹剩飯的無名小卒,你還指望這時候能在青丘找見雪狐啊?”


    同伴的嘿笑讓犀魔氣得朝地上呸的吐了一泡口水。他拎著那小小一隻的赤狐罵道:“同樣是魔還分三六九等!那些魔不過是運氣好一出娘胎就是魔人罷了!要比力氣,他們比的過我們!?老子真發起狠來,一隻手就能打他們十個!”


    “哈哈哈,還說夢話呢兄弟?早點兒認清現實吧,我們這些雜魔空有一把力氣,腦子可比不上天生的魔人。和天生的魔人打架,你可是十死無生。兄弟我可是不想你死才願意提點提點你,你可得明白我一片苦心啊。”


    “明白你媽!”


    犀魔罵罵咧咧,與同伴打打鬧鬧。兩魔渾然沒有注意到犀魔手中的小狐睜開了眼睛,正求救地朝著樹下一處黑乎乎的焦洞裏看。


    焦洞之中,差點兒要衝出去幫青梅竹馬的赤狐脫困的謝薇一把被父親抓了回來,被屏息的母親緊緊地捂住了嘴巴。


    謝薇的眼淚淌過麵頰,濡濕了母親的手。平素對謝薇與青梅竹馬感情要好喜聞樂見的母親卻是死死的、用能弄疼謝薇的力道按著謝薇的嘴巴。


    挑起修真界與魔、妖兩邊大戰的魔族大長老被慈航尊者斬殺之後,魔族因為群龍無首而開始內戰。妖修不同於人修,以門派為中心分出三六九等,也不像魔族那樣誰實力強大就聽誰的。不同的妖修或效忠、或依附魔族,或與不同的魔族利益來往,看誰給的好處多就幫誰幹活。魔族既然內部混戰,妖修也難以獨善其身。


    過去赤州上的妖修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基本上還能說是和平共存。這會兒赤州直接成了魔將們廝殺的主戰場,群魔亂舞殺得昏天暗地。更有魔族趁亂襲擊妖修中飽私囊。


    青丘雪狐擅幻化與魅惑,在武力方麵沒什麽見長。又因為其皮毛美觀優雅,男狐女狐的眼睛湊成左右一對就有機會煉成能讓人隨心所欲幻化出各種皮囊的密藥“青丘眼”而被瘋狂獵殺。


    謝薇一家是青丘最後一窩沒被端掉的雪狐。隻是這份好運似乎也到此為止。


    赤狐求生的目光暴露了謝薇一家藏匿的洞窟,犀魔與同伴奸笑著對視一眼,拿起手中的大砍刀便朝著那焦洞發難。


    和尚還沒弄清狀況,見狀本能地搶上前去,卻是沒能阻止那犀魔一刀砍開那枯樹下的焦洞,接著把謝薇從洞裏給掏拽出來。


    “不——!!”


    謝薇的母親眼見女兒被抓,化為原形衝上去抱住那犀魔的手臂就一口咬了上去。


    犀魔皮糙肉厚,被狐狸咬上一口也是不疼不癢。他一巴掌將謝薇的母親拍到地上,在謝薇父親要施展幻術之前又一腳踢碎了謝薇父親手中匯聚的光陣,抓住謝薇父親的腦袋磕到了地上。


    “爹!!”


    著地的骨骼發出脆響,謝薇的慘叫響徹四周。有更多的魔被謝薇那細細的尖叫給吸引了過來。犀魔啐了一口,衝著謝薇罵道:“小娘皮還敢叫!?引這麽多魔過來你可滿意了?老子倒要看看你們一家三口要被撕成多少塊才夠分!”


    和尚皺眉,再次朝著犀魔出手,那犀魔依然不為所察,和尚的拳頭也透過犀魔身體,直接揮了個空。


    “不要,住手……!爹、娘——!小羽——”


    三隻雪狐,單是皮毛就價值上千上品靈石。更何況三隻雪狐裏正好有一對兒雪狐夫婦,四隻眼睛是能做兩次“青丘眼”的靈材。


    賣不出多少錢的赤狐小羽被擰斷了脖子丟在一邊。犀魔把謝薇丟給同伴,自己抓起謝薇爹娘就去掏夫妻兩人的眼珠子。


    ——想要一毛不拔地從青丘離開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他準備拿了能賣出最高價錢的“青丘眼”就走。剩下的魔看見有兩隻可以扒皮抽骨的成年雪狐,一時間也不會全一股腦地來追他和同伴了。


    鮮血四濺,謝薇發了瘋地慘叫。那叫聲卻很快被犀魔用一塊髒得要死的破布給堵住。謝薇竟也吞咽那塊髒布,看樣子是想讓自己窒息而死。


    和尚一個箭步追了上去。他隱約察覺到了自己身處的地方並非現實,他不能撼動此間情景,然而他卻沒法無動於衷。


    小謝薇的自盡並不成功,沒能死成成了她人生最大的失誤。


    那是很長很長的黑暗,為了讓她服,讓她怕,讓她沒法逃跑,她每天按三餐被施以暴力。謝薇很想死,又聽那犀魔說她父母隻是瞎了眼睛,似乎還活著。


    爹,娘。


    娘,爹。


    反複念叨著這兩個字,謝薇完全是靠這個兩個音節才撐過了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


    謝薇再見到爹娘時,她已經是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小少女了。


    她戴著沉重的手銬腳鐐被放在台子上拍賣,她的爹娘就被人穿在身上,當成裝飾的一部份。


    謝薇很後悔。


    她後悔自己對上了小羽的視線,後悔自己竟然有那麽一瞬覺得自己可以咬壞蛋,可以救小羽。


    她後悔自己連累了爹娘,後悔聽犀魔的話當父母還活著。


    她後悔沒有死去。


    她的後悔既濃稠猶如實質,被那種後悔包裹其中,連和尚都感到難以呼吸。


    淒切的後悔蓋過了所有,後麵一段時間謝薇失去了除後悔以外的所有感情。


    無法站穩身體的和尚東倒西歪地跪在地上,他差點兒被溺死在謝薇的後悔之中。


    就在和尚即將失去意識之際,一個人影的出現打破了這種窒息。


    “好啦,就吃一點嘛!餓著肚子怎麽能行呢?”


    俏麗的少女比謝薇長不了幾歲,她笑著把散發著香甜氣味的壽桃包遞到謝薇麵前。柔聲哄著麻木不仁的謝薇。


    這裏是媚宗,是兩百年前的媚宗。那時謝薇被媚宗上一任宗主豪擲上萬靈石買下,帶回了媚宗。


    少女是媚宗宗主的徒弟,她自告奮勇地來照顧謝薇,這些天纏著謝薇一刻不停。


    謝薇煩她,瞪她,她也不理。就跟天生看不懂眼色似的。


    今日少女沒被謝薇喝止,更是得寸進尺蹬鼻子上臉。她直接從盤中拿出一個塞滿了紅豆沙蜜餡兒的壽桃包塞到謝薇嘴邊,蹭著謝薇嘴唇說:“這個好甜的,特別特別好吃。吃了好吃的,就不會難過了。”


    少女的話挑動了謝薇敏感的神經。她的難過豈能是吃上幾個壽桃包便可治愈的?!這人修把她的哀痛自責當作了什麽!?當作壽桃包一般廉價的物什麽!


    謝薇暴起,一把將少女推倒在地,更在少女眼前一腳踩扁一個壽桃包,直把壽桃包的蜜餡兒踩擰得滿腳都是。


    “滾!你給我滾出去!我不需要你的照顧!我不需要你的假好心!你懂我的什麽!?愛吃壽桃包你滾出去吃到噎死算了!!”


    啪!


    喘著粗氣瞪著血紅的雙眼,暴躁的謝薇被人打歪了臉。


    “你有天大的氣衝我撒就是!別拿著吃的糟踐!你當米麵豆餡兒不要錢!?”


    少女神態間的繞指柔不見了,取而代之她整個人身上都寫著潑辣。


    謝薇不甘示弱,被人抽了一巴掌便跳起來騎到人身上以要拔禿人的架勢揪人頭發。


    “錢?多少錢?”自嘲一笑,謝薇露出一口白牙:“老子可比這破玩意兒值錢多了!”


    少女也來氣了。她一腳踹謝薇下巴上,罵道:“你值錢?你值個屁的錢!就你那三兩肉,你以為你在易子而食的村子裏能換幾把苞米!?”


    下巴被踹,謝薇咬了舌頭。她反射性地流出些淚來,與地上那少女撓作一團,撞翻了桌子,打翻了椅子,弄得屋子裏一片狼藉。


    和尚還沒見過謝薇這麽撒潑的模樣。他先是愣愣,隨後肩頭又鬆懈下來。


    有力氣與人打架撒潑,總好過滿腦子想著去死。和尚雖不知這和謝薇打得難舍難分,被媚宗宗主罰去和謝薇頂著水桶站一起又差點兒和謝薇打起來的少女是誰,卻清楚這少女必定是謝薇珍視之人。


    第25章


    “嗤……還‘荷花’,看你這滿頭包的,還不如叫‘荷包’呢!”


    “你也是啊,還‘知薇’,你‘知’個屁!”


    大眼瞪大眼,腦門兒撞腦門兒,謝薇和荷花頭頂水桶都沒個消停,因為打架而被罰站的兩人又在罰站時打了起來。


    聽見樓下的吵鬧聲,知道兩個小徒弟又打了起來,媚宗宗主一個頭兩個大,幹脆翻著白眼擺擺手假裝自己不知道這事兒,準備放著兩個小的打到高興。


    旁邊的媚宗女修們一個個掩著唇直笑,還有那好事的掏出三、兩靈果來下注賭輸贏。


    下頭的謝薇和荷花發現自己被樓上的姐姐們當成了賭注,揪著對方衣領扯著對方的手尷尬地停在空中,是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這不打吧兩人心裏都有氣,這打了吧她倆又跟猴兒一樣被人看了熱鬧。橫豎哪邊都是鬧心。


    “去不去後山?”


    謝薇一揚下巴。


    “去!去了接著打!”


    荷花呲著白牙。


    倆少女暫時休戰,吭哧吭哧地就往後山跑。不料她倆腳步快,姐姐們更快。等她倆都到了後山,姐姐們小板凳兒和瓜子花生都擺好了。


    這特麽誰還打得下去哇!?


    瞧著謝薇與荷花一臉吃了酸棗似的表情,和尚忍俊不禁,眼眸與唇角透出些笑意來。


    架打不下去了,心裏那股無處安放的怒氣也就隨之消散。


    被好似仙女般靚麗又香噴噴的姐姐們圍著捏捏臉頰調侃幾句,謝薇與荷花都有些羞恥。兩人忙不迭從姐姐們的圍攻下逃了出來,自此再也沒有打過架。


    “和你打架是我不好。”


    也不清楚是幾個月後的哪一天,總之一個月亮特別大、特別亮的日子,荷花和謝薇坐在屋頂上,兩人中間放著一盤壽桃包。荷花拿著一個壽桃包用力咬了一口,舔舔嘴唇又舔舔手指,一點兒豆餡兒都不放過。


    “我不告訴你我為什麽生氣,你怎麽知道我為什麽生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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