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


    慈航頸後的戒疤還在流血,那猙獰的印子就像是活了似的,一寸一寸地往下啃噬著慈航的血肉,在他的軀殼上鑿出深深的血溝。那是心魔無言的叫囂。


    “蓮華,我想一切冥冥之中都是佛祖指引,命定機緣。我沒了金身,又正虛弱,這說不定是好事。”


    “慈航你說什麽胡話,這怎麽會是好事……!”


    蓮華根本不能理解慈航在說什麽。


    要他說,慈航就不該把金身給鳩蘭夜。隻要慈航不將金身剝離,他就不會變的虛弱。他不會變得虛弱,一直被他壓製的心魔就不會蘇醒。心魔不會蘇醒就不會差點兒奪走慈航化身的肉.體,若不是化身肉.體差點兒被奪,慈航也就不用把心魔封在自己體內。


    一切的一切,正是因此慈航太過慈悲。慈悲到了讓人想朝著他咒罵一句:“愚蠢!”的地步。


    “不,”


    慈航還是搖頭,隻是他居然笑了。


    “這確實是好事。”


    “心魔一日不除,我便是佛國威脅。你也知道我的心魔由來已久。即便鳩蘭夜沒有向我索要金身,等這妖邪足夠強大,他也會自行醒來。到他能夠自行醒來時,他已經變得過於強大,我對上這妖邪,勝算不會超過五成。”


    “我虛弱,這妖邪一時半會兒也強不到哪裏去。我若被這它吞噬,這妖邪身披金身,佛國奈何不了它。但沒有金身,這妖邪便不足畏懼。憑爾等威能,定然能將這妖邪誅殺!”


    說罷,慈航斂眉肅然道:“除惡務盡。蓮華,答應我,若我被心魔吞噬,不論它說什麽做什麽,你一定要將它化為飛灰,令它不得輪回,不得超升。”


    “——”


    “蓮華。”


    漫長的沉默後,在慈航的催促聲中,蓮華這才重重頷首。


    隻不過蓮華的心情,比他頷首的動作還要沉重。


    ……


    謝薇有氣無力地在平安客棧的大堂裏就著茶水啃餅子。


    道不孤已經大駕光臨晏州了。這就是說快些明日、慢些後日道不孤就該在天臨山上問罪被抓回去的媚宗姐妹們。


    謝薇本來的打算是拿鳳家當順風車,借助鳳家的隊伍混到天臨山上。結果嘛……


    方才她下樓來,除了遇上那群被.幹山芋粉糊了一頭一臉、嗷嗷嚎叫著說自己中毒了要平安客棧給個說法的修士們,還看到作鳳家家丁打扮的人匆匆進入店中,見到掌櫃的勸說那些說法修士冷靜,卻被那些修士團團圍住後直接攻入人群打翻幾個修士,跟著把掌櫃的撈了出去,帶到一旁說話。


    家丁朝著掌櫃的吩咐幾句,掌櫃的臉色大變,如喪考妣。而家丁說罷便走,似是急著還要去別的地方。


    攝於鳳家家丁之威,那些被.幹山芋粉弄得滿臉紅腫發癢的修士們也不敢找客棧掌櫃的麻煩了。掌櫃的也顧不上理會這群烏合之眾,腆著發福的肚子一麵指揮夥計拿白布出來,一麵讓小二去把門口和店裏掛著的紅燈籠取下,忙得跟個旋轉的陀螺似的。


    到了這會兒,平安客棧內已是一片縞素。紅桌布換白桌布,紅燈籠換白燈籠,招魂幡迎風飄蕩,門口還有小二灑著金黃紙錢。鬼氣森森的平安客棧怎麽看都不像個吉利的店兒。住店的客人除了謝薇和和尚都走了,這打尖兒的客人也都不邁平安客棧的門坎兒了。


    平安客棧之外,都邑郡南市近三分之二的鋪子都掛上了白布白幡,一時間整個南市似乎都少了幾分往日的活潑繁榮。


    看來,鳳常鳴是真的死了。


    這個推斷讓謝薇的心情踏實不少。


    事後再去回想,謝薇對自己的不夠謹慎有些汗顏。


    她捅鳳常鳴的時候實在是太激動了,以至於捅完人後她都忘了去確定一下鳳常鳴是不是真的死了。萬一鳳常鳴是裝死,她一個大意就會被反殺。萬一鳳常鳴隻是暈過去,她沒補刀就離開鳳家,那就是放虎歸山。


    令謝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在平安客棧裏打坐突破也好幾天了,鳳家不光沒派人來搜捕她,甚至整個鳳家的表現都像是鳳常鳴今日才死了。


    這又是怎麽回事?


    不過既然鳳常鳴已經死了,他什麽時候死的,鳳家為什麽要今天才宣布他死了的事兒,謝薇並不感興趣。


    她現在著急的是要怎麽不被人懷疑地上天臨山去。


    謝薇想過收買某個小門派的修士,讓這些修士帶她上山。問題是她手上沒有那麽多的靈石。


    ——她給和尚的靈石說少不少,說多卻也不算多。這些天和尚在平安客棧等她歸來,采買與住店用掉了部分的靈石,剩下的靈石也就夠她和和尚再住幾天客棧。拿這點靈石來收買人,不被人當嘲諷挑釁就不錯了。


    路上采集的靈植藥材全被謝薇做成了藥揣在葫蘆裏,但謝薇的葫蘆和她的衣服一起落在了鳳家。她沒法靠賣藥賺錢。和尚采買的幹糧沒法做成藥,要想再做藥去賣,她一沒有材料,二也沒時間去擺攤賣藥。


    再者白家藥堂和鳳家藥鋪的人都見過她,且她還和鳳家藥鋪的掌櫃的來往過。她在都邑郡裏賣藥,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正好撞上白鳳兩家藥堂藥鋪的人。


    真到那時候,她雖然能麵不改色地用謊言蒙混過去,但麻煩終究是麻煩。能少一事謝薇絕對不會多一事。


    謝薇從鳳家穿回來的那身蟬翼紗孔雀翎倒是值幾個錢。可那身裙裳拿來抵住宿費是夠,拿來收買人卻有些不足……


    那身裙裳謝薇穿過,還是穿著走在雨裏。不會生活係法訣的謝薇又沒及弄幹淨浸了雨水的衣裙。都邑郡裏外修士雖多,可哪裏能找一個看得上二手舊裙的修士?留給她的時間可不多了。


    謝薇思考得過於投入,這餅就嗆到了喉嚨裏。


    和尚迅速倒了碗溫茶給謝薇。見謝薇咳得腰都直不起來,他伸手抽出謝薇手裏的餅子放到桌上盤子裏,又扶著謝薇的背讓她飲下茶水。


    謝薇可算緩過來了。可她這口氣還沒喘勻,就看到自己的對麵坐了個極美,衣著也極暴露的超絕可愛美.少.女。


    “——!”


    謝薇瞪大了眼睛。


    不知何時坐在那裏的超絕美.少.女則是雙手拄著下巴,衝著謝薇露出一個甜笑。


    和尚還沒看到杜爾迦,杜爾迦的神識已然侵入的謝薇的識海之中。


    謝薇來不及抵抗,她也抵抗不了修為足足比她高上三個大境界的杜爾迦的神識。在完全的修為碾壓麵前,謝薇就像一粒塵埃直麵偉大而耀眼的太陽,她的神識幾乎要被整個融掉,腦子裏的所有資訊沒有哪怕隻是一分能夠不被人窺視。


    “哦……?”


    以他心通徑自翻閱著謝薇的識海,杜爾迦發出了意味深長的輕笑。


    第31章


    和尚回過頭來的時候,杜爾迦已經收了他心通的神通,勾著紅.唇眼中閃動著充滿興味的光了。


    三世輪回,曾經是修真界最底層的丹修,又有一世是出生並生長在一個隻把修真當虛構、整個社會都依靠“科學技術”來發展推動的世界裏。道德觀念、價值觀念、社會觀念迥異於常人,這樣的妖修居然還是媚宗殘黨,這可不真是太有意思了麽?


    不同於滿麵興色的杜爾迦,謝薇臉色發青,她捂著嘴巴,胃裏翻江倒海。


    隨著杜爾迦而來的祥願一進客棧就知道佛母又隨意對人使用他心通了。他微微頭疼,見客棧小二抱著一堆空酒壇子正收拾到後廚去,當機立斷從小二懷裏隨手拿下一個空酒壇子,在小二“誒誒!?”的叫聲裏一腳把空酒壇蹬向了謝薇。


    被人強行翻看了三世的記憶,被迫直接用腦和人交換了過量的資訊,謝薇就跟坐了六小時長途汽車似的,一脫離他心通的掌控立馬想口吐彩虹。


    空酒壇“唰”一聲飛到她的麵前,她跪下去撐著酒壇的邊緣就吐了個稀裏嘩啦。


    “佛母——”


    光是那低沉的聲音就足夠讓杜爾迦明白祥願這是生氣了,杜爾迦這回也不為自己找借口——就連杜爾迦都覺得自己這回做得有點過火。


    妖修在仙雲十三州上說不上聲名狼藉,但伴隨著魔族內亂,文弱善良、缺乏戰鬥力的妖修幾乎被屠戮幹淨,少數幸存的也淪為奴隸或玩物。


    人修奉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多對妖修沒什麽好感。魔族又隻當妖修是附庸、是資源。別說淪為難民、奴隸與玩物的妖修不可能還保持著一顆純善的心,環境所迫之下,妖修隻有變得心狠手辣、奸猾惡毒才能免於滅亡。能遊刃有餘地活在當下,不受各方勢力掣肘的妖修,有一個算一個,個個至少身負幾千條血債。


    杜爾迦一見與和尚一道的謝薇,立刻認出這是個妖修。所以她二話不說先發製人,也不管是不是會對謝薇的精神狀態造成負麵影響,直接就強行打開了她的記憶,窺視了一番。


    這樣的結果就是謝薇在很短的時間內被迫回憶了迄今為止所有的人生,重新感受了人生中所有記憶鮮明的酸甜苦辣鹹。


    這會兒謝薇隻是抱著酒壇子吐一吐而不是精神紊亂、神識崩潰,那已經是因為她的心智與神識都超出常人的堅毅了。


    謝薇跪下去的當口,和尚就動了。看著他像老母雞護崽兒似的護在謝薇身前,用高大的身軀擋住自己看向謝薇的視線,杜爾迦有些失笑。


    ……無名無姓並不知道自己有修為,當然也不會用神通。以他和謝薇現在的狀態,他可比謝薇弱多了。要保護也是謝薇保護他。


    “阿彌陀佛,佛母,您——”


    謝薇一把揪住了和尚的袖口,阻止他把話說下去。她顫抖個不停的手指很用力,用力到指節都泛出了白色,讓和尚感到些微的吃痛。


    “阿彌陀佛。”


    杜爾迦也宣了聲佛,她卻並不對謝薇道歉。


    謝薇額頭滿是汗水,背上更是被冷汗濡濕一片。她把膽汁都給吐了出來,卻始終死死抓著和尚的手臂,不許他再說話。


    和尚歎息一聲,身上繃緊的肌肉線條鬆弛下來。謝薇感到手下肌肉的變化,這才抖著手微微鬆開了他。和尚也重新倒了碗茶水,遞給謝薇漱口。


    謝薇的腦子像是一塊豆腐生生被人捏爛成了豆腐花兒。她耳邊嗡鳴不停,連舌頭都是麻的。但她很快就強行壓製住了自己身體的不適,一漱過口便向著杜爾迦跪拜。


    “……弟子再也不敢了,弟子再也不會為了看熱鬧擅自背著佛母下山了,弟子求佛母寬恕。”


    謝薇與杜爾迦素不相識,此前甚至沒有見過一麵。她這話說得和尚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祥願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他心通是什麽?他心通是超越言語、超越文字,直接以神識接駁神識的大神通。杜爾迦見獵心喜不是一天兩天,經常是看到了鍾意的修士與凡人便用他心通直接進入對方識海,在識海中令對方臣服。


    祥願過去是其他宗門的體修。他就是偶然的一次機會得了杜爾迦的青眼,在識海中見識了杜爾迦為他展示的大道之後心甘情願地拜入波牟提陀門下的。


    祥願跟在杜爾迦身邊超過三百年,他早已經對杜爾迦的心血來潮,以及被杜爾迦施以他心通神通的人瞬間朝著杜爾迦跪拜的情形司空見慣了。


    然而謝薇和杜爾迦之間的情況並非祥願所想的那樣。


    杜爾迦不是因為看中謝薇而對著她用他心通的。自然,在識海世界之中,杜爾迦也不曾向謝薇展示她所追求的大道,試圖將謝薇吸納為波牟提陀的一份子。謝薇之所以朝著杜爾迦跪拜,那是因為兩人已經在識海中協商好了。


    是的,協商。


    在杜爾迦恐怖的修為麵前,謝薇並沒有馬上就被杜爾迦散發出的威壓碾壓得魂飛魄散。相反,謝薇瞬間利用自己是識海之主的優勢,開始幹涉兩人的識海。


    ——謝薇進入他人識海篡改他人記憶與杜爾迦使用他心通令人臣服,在本質上都是進入他人識海,在他人的識海改變他人認知的行為。


    兩者的區別在於杜爾迦可以將他人的神識代入自己的識海中,從客場作戰轉為主場作戰。亦可將自己的神識注入他人的識海,在他人的識海中暫時建立出一小片由自己全權掌控的主場。


    反觀謝薇,她的修為不足讓她像杜爾迦那樣隨心所欲地轉換主場客場。她是把自己的識海暫時重疊在對方的識海之上,相當於將兩個識海暫時合二為一,利用自己對自己識海的影響裏去篡改他人的識海。


    謝薇這種作法相對於杜爾迦的作法來說是很不穩定的。因為她手裏的主動權會隨著對方識海的變化而有所波動。但,謝薇的這種作法也能做到杜爾迦的他心通做不到的事情。


    謝薇能像剪輯一樣篡改他人的記憶,杜爾迦卻不能。看到杜爾迦所製造的幻覺的人,在被他心通解放之後立刻就會意識到自己剛才看到的東西是幻想。謝薇的能力則不同,她所篡改過的記憶不會讓人產生違和感。


    究其原因,杜爾迦製造幻覺時識海該是誰的還是誰的。就像門對門的兩間屋子,你始終知道這是兩間屋子,這邊是你家,這邊是我家。謝薇製造幻覺時則是把隔斷兩間屋子的牆直接給敲沒了。哪裏是你家,哪裏是我家這件事也就變得模糊了起來。


    發覺謝薇試圖以識海影響自己的杜爾迦發出了饒有興味的聲音。


    謝薇的識海大到不像話。單看她的識海,杜爾迦根本不會認為她隻有金丹初期的修為。


    從謝薇的記憶裏得知她識海寬廣是因為媚宗的功法,杜爾迦對媚宗起了些興趣——媚宗功法並無過人之處,既不像歡喜禪那樣包含佛家神通,也沒有合.歡宗那種煉皮煉骨、養顏駐容的功效。讓杜爾迦去了解媚宗,她以前是看不上的。


    這會兒杜爾迦來了興趣,同時也是想看看謝薇能在自己的威光下抵抗多久,便直接深入謝薇的識海,隨後看到了她三世的經曆。


    謝薇肉身的強度也就和普通的築基期修士差不多,神識倒是強韌得可怕。看來三世的輪回的經曆於她也不是並無卵用,起碼她在杜爾迦手下能苟的程度已經遠超高她一、兩個大境界的其他修士了。


    杜爾迦對被自己修為碾壓卻依然保持了自我的謝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她收回大部分的威能,與謝薇有所交流。


    同樣是擅長使用神識幹涉他人的人,謝薇和杜爾迦根本不需要以語言的形式去進行溝通。兩人你來我往相互讀取彼此的神識,溝通效率好得可怕。


    杜爾迦在成為佛母前是小國公主,國家覆滅後成了俘虜。她這般美麗的階下囚會遭遇什麽樣的對待不用多說,總之杜爾迦過過人上人的生活,也過過生不如死的日子。她對身份這種東西不是那麽在意,對謝薇的經曆也能夠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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