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馬車一停,他便由正禮扶著下了車,腳步急促又虛浮地衝進了灌木後頭。


    車內左玟和宋誌也走下馬車,難得一致地歎了口氣。


    宋誌看了眼偏西的日頭,皺眉道,“他再多耽擱兩次,今晚怕是進不了城了。”


    左玟也愁,歎息道,“磬哥這般也受不得趕路的顛簸,不若先找個地方借宿吧。休息一晚,明日再進城更好。”


    宋誌語聲帶著絲煩躁,“這種荒郊野外,能到哪裏找借宿的地方。不如讓磬弟忍忍,抓緊趕路進城才是。”


    左玟不怎麽認同,“弟以為磬哥身體為重……”


    聽他二人對話,一直沉默的馬車夫插了句嘴,


    “秀才公如果想找地方過夜,這附近倒是有個荒廢的寺廟。那廟原也是香火鼎盛,隻不過前些年和尚們被爆出用藥奸淫香客妻女。縣老爺抓了那些和尚後,香客們也嫌棄,就荒廢了。”


    “竟是這種緣由……”宋誌聽完馬車夫的介紹,一臉嫌惡,“藏汙納垢之所,實不吉利,我輩讀書人——”


    他話沒說完,就被左玟搶過話頭。


    似笑非笑道,“仁者見仁,淫者見淫。我輩讀書人有浩然正氣,何懼什麽吉利不吉利的。誌哥,你說呢?”


    她這樣說,如果宋誌還嫌什麽藏汙納垢,就成了左玟口中的“淫者見淫”了。故宋誌隻能改了口風,憋屈迎合道,“玟弟說的是。”


    馬車夫聞言也讚歎,“不愧是秀才公。”


    說話間,李磬已經被正禮扶了回來。


    一副虛弱至極的模樣,愧疚道,“抱歉,是我亂吃東西,拖累了行程……”


    左玟幫忙扶他上了馬車,說著責備的話語氣卻是關切得很。


    “磬哥這是說的什麽話,我們又不是外人,自家兄弟哪有拖累一說。”


    宋誌目光微閃,一改之前催著趕路的態度,趕在左玟前麵將今晚先去寺廟休息一晚的事告知了李磬。


    左玟心知他是沒辦法改行程,故向李磬賣好罷了。也懶得揭穿,自讓馬車夫往寺廟去早些找到休息之處。


    大約走了一刻鍾,便到了馬車夫所言的寺廟。


    下了車,見佛寺荒涼,破爛的牌匾倒扣在地上。背麵有踐踏燒灼的痕跡,看不到寺名。隻是借宿一宿,也沒人想去翻過來看看。


    推開門走入,見落葉遍地,長滿了比人該高的蓬蒿。唯寶塔大殿壯麗,依稀能看出舊日的繁華。


    一行人步入內院,來到南側一排的禪房。房門都虛掩著,沒有上鎖。李磬等幾人各自去找幹淨的房間,走到最深處房間的左玟剛要進去,卻腳步一頓,朝著院子邊緣,一棵巨大的槐樹走了過去。


    那槐樹極其粗壯,也不知長了幾百年。枝葉極其茂盛,橫進寺院裏,遮天蔽日。


    然而吸引她目光的並非槐樹,而是槐樹中間垂下的一條褐色的絲絛。


    她走過去,目光驚訝。好奇地順著絲絛往上看,便瞧見繁茂的槐樹枝椏間,若隱若現,躺著個身著灰色道袍的道士。


    他背著身,麵朝天上,看不清年歲和模樣。隻能瞧見他腰間一個紫葫蘆,鬆鬆垮垮,挎著絲絛一起,快要掉下來的樣子。


    清風吹拂,懶散的氣息隔著樹枝都蓋不住。


    明明沒有看清楚人,隻見一個背影,左玟卻莫名地生出一種潛意識的親近之感。


    喊了聲,“道長,道長,醒醒——”


    樹上的道士沒有反應。


    她便又加大音量喊了一聲,“道長,你葫蘆快掉了——”


    樹上的道士聽到聲音,似是唔了一聲。那嗓音微啞,慵懶的語氣好像沒睡醒一樣。


    含糊道,“隨他去……莫吵……”


    左玟:……


    考慮是不是要掉頭走,卻是眼一瞥看到垂到眼前的絲絛。褐色的絲編隨著微風小幅度的晃蕩。一下前,一下後,看著著實讓她手癢。


    克製了又克製,還是沒忍住,默默抬手拉了一把。


    “道長你東西真的要掉了!”


    話音未落,一隻道長從天而降——


    第17章 道長


    灰袍的道人自樹上翻身滾落,卻像一片沒有重量的枯葉,道袍翻飛中,翩躚落地。


    左玟眼一花,灰影閃過,身前就多了個人影。


    她自己身長近七尺,在這個時代的男人中也不算矮。可眼前的青年比她還要高一個頭。修長的身形似一堵牆,擋住了她的去路。


    見其人,布衣麻履,穿著甚是樸素。一根木簪鬆鬆在頭頂挽了個道髻。


    他站姿端正,氣質卻顯得懶散。五官細看應是不錯,膚色白皙,眉眼的形狀也好看,可卻給人一種平平無奇記不住的感覺。整個人仿佛籠著一重看不見的霧,讓人下意識想要忽略。


    左玟看了他幾眼,心裏嘀咕這人還不如他頭發上的木簪有存在感。


    道人垂著眼看左玟,帶著些大夢初醒的困頓,慢悠悠問,“是你拽我下來的?”


    話語內容應是責問,可口吻隨意平淡的很,仿佛是閑話家常。


    左玟眼光微閃,對著眼前這個被自己扯下來的道人,莫名地有種發自靈魂的親近。


    克製不住那股親近感,連態度都與麵對旁人不同。


    無辜地抿了抿唇,道,“我不是故意的。”


    道人垂著頭,一捋腰間綴的絲絛,語聲含笑,溫和道,“嗯,貧道相信。”


    風吹的槐葉紛紛揚揚,日暮的陽光透過枝椏的間隙溢出幾縷,漫灑在那人身上,恬然靜好。


    左玟看了兩眼,忽然笑起來。抬手點了點自己的額角,示意道人也去摸摸,提醒道,“這兒,有片葉子。”


    想是剛剛落下的。


    道人跟著她的動作,抬手摘下發間葉片,瞥了一眼。


    隨即看向左玟,目光清淩,語聲淡淡含著絲笑意道,“你瞧瞧,是不是有點綠。”


    他一邊說,一邊拈著那葉片隨手拋出。


    明明風也不是這個方向吹的,可那片“有點綠”的葉子偏偏就轉到左玟眼前劃了個半圓,讓她看個清楚。


    左玟困惑地皺著臉,不明所以答,“是有些綠。”


    也就一點點而已。


    這話說出口,她忍不住又看了眼道人摘下葉片的發頂,覺得這言語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小葉子飄飄蕩蕩地落了地,沒人再去管它。


    左玟對那懶散淡漠的道人拱了拱手,道,“在下左玟,是往金華府麗澤書院求學的秀才。敢問道長如何稱呼?”


    “稱呼……”


    那道長聽了她的話,輕輕搖頭,沒有回答。而是側過身,抬手指了指西邊的天空,悠然問道,“你看那是什麽?”


    左玟仰頭望去,見天日暮,太陽落下的地方渲染著大片紅霞。霞光雲氤,色彩妍麗,萬般變幻,令人心醉。


    看了半晌,除了美也沒看出什麽名堂。遂回頭困惑地詢問,“是赤霞?”


    道人搖了搖頭,輕歎一聲,“是天色。”


    “什麽天色?”


    左玟沒意會過來,滿麵困惑。


    道人微笑作答,“是天色不早,該回去睡覺的天色。”


    左玟:……


    被,被耍了?


    見她桃花眼睜大,一臉懵逼。原是俊秀的少年麵孔,難得有一絲女兒情態。


    他不免輕笑了聲。往前一步,再次抬手,卻是貼到左玟耳邊。


    清淡的藥香隨著他的動作攏近,是一種草木凝煉後的味道,又比草木多一些厚重,煞是好聞。


    左玟怔怔看著那道人拿開手,指尖夾著一片泛黃的槐葉。


    “人的眼,總是看得清別人,看不清自己。”


    他說著,將葉片攥入掌心,收回了手。


    “你的同伴在找你,快些回去吧。”


    話音落,左玟隻覺眼前一晃。灰影消失。她喊了聲“道長”,四下去尋看。


    慵懶的嗓音便從上方,飄飄忽忽傳到左玟耳中。卻是一句叮囑,


    “夜間聽到什麽動靜都不要出來,不要開門。”


    左玟仰起頭,見那道人又回了樹上。本來就是不顯眼的人,而今幾乎要跟樹融為一體。這一回,絲絛也沒再垂下來。


    她對著樹上人道,“相逢一場,道長莫非連個名號都不願告知嗎?”


    含糊的聲音傳下,似乎樹上的人又睡過去了,半夢半醒之間悠悠答曰,


    “時機……未到……”


    問個名字,還需要時機?


    左玟不相信,還待再問,卻聽見後方禪房那邊有人喊,“表少爺——”


    回過頭,就見李磬的書童正禮在南禪房門口衝她招手。一邊招手往這邊小跑過來。


    遲疑一瞬,左玟自己輕輕道了聲,“罷了”。


    人家不想與她接觸,她何必上趕著叨擾。


    便轉身走來,迎上跑來的正禮。


    “什麽事?”


    “房間收拾好了,少爺請表少爺回去吃幹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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