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研究屈原,可以動用很多文化方位。今天我們不妨換一個角度,從地域上來討論他。地域文化,是文化課題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


    大家應該還記得,我們在講墨子的時候曾經提到,墨子為了救宋,從泰山腳下步行到楚國的都城,走了十天十夜,黑衣服、黑臉,腳上受了傷,就從黑衣服上撕下一塊黑布條,包著黝黑的腳,繼續走。


    在這條路上,曾經有一個人逆著墨子的方向走,起點和終點也正好對調:從楚國出發,走到泰山腳下。有趣的是,這個人的衣著、麵貌、姿態也一定與墨子完全不同,他就是屈原。屈原是作為楚國的一個官員去拜訪稷下學官的,如果用一句現代散文化的語言來說,這是長江文明的最高代表去拜訪黃河文明。


    中華文明是大河文明,在很長時間內主要是兩條大河,那就是黃河和長江。黃河流域是中華文明邁出一係列關鍵性步伐的地方,無論是黃帝、炎帝的主要活動區域,老子、孔子的行旅中心,包括更多政治行為的發生地,都離不開黃河。


    但是,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考古事實證明,長江流域的古代文明也很古老、很發達。隻不過,在一次次考古發現之前,人們還很難提出長江文明不輸於黃河文明的證據。於是,屈原的出現,如孤柱獨立,如一帆高矗,使長江文明獲得慰藉。


    長江文明與黃河文明有明顯的區別,但是,四周有著山海屏障的中華文明,自黃帝開始直到夏、商、周,都產生了追求整合和統一的意向。按照德國社會學家麥克斯·韋伯的說法,由於黃河、長江都橫貫萬裏,又連年發生災難,僅僅出於治河的目的,幅員廣闊的中國也必須統一而不能割據。如果說出於治河需要的統一是東西統一,那麽,東西統一又必須帶動南北統一。盡管這種統一,常常是通過一次次內戰的方式來實現的。


    於是,屈原就被嵌在一個兩難境地中了:一方麵,他可以代表長江文明來拜訪黃河文明;另一方麵,他又必須抵拒立足黃河文明的秦國來保衛立足長江文明的楚國。


    在他的時代,一種由秦國為代表的謀求全國大統一的努力已經開始。從曆史的大視野來判斷,秦統一中國是必然趨勢,因此屈原試圖保衛楚國的訴求雖然感人卻可能是一種曆史障礙。請記住,很多曆史障礙都是感人至深的,很多曆史開拓都是讓人驚恐的。


    在屈原身後,秦滅了楚並統一了中國。但是,秦的統治時間不長,當漢朝很快建立起來的時候,人們發現,那又是楚的一次勝利。


    這裏就出現了一個尖銳的問題:現在有不少文化學術界人士還把屈原稱為“愛國詩人”,這個稱號放在他身上合適嗎?這裏的“國”,是楚國、秦國,還是中國?對於這個問題,我很想聽聽諸位的想法。


    王牧笛:我覺得“愛國詩人”這稱謂還是挺好的。一是因為,既然大家都這麽叫了,將錯就錯,這個錯是有合理成分的。可以理解為愛土地、愛故鄉,如果屈原少了這一層的含義,他的精神內涵也少了很多魅力。我記得蕭伯納說過這樣一句話:“愛國主義是一種信仰,你相信你的國家優於其他一切國家的唯一理由就是因為你生在那裏。”前幾天看的話劇《哥本哈根》裏有一句台詞蠻震撼的,德國人海森伯說:“人們有時候會錯誤地以為一個正好處於戰爭不正義一方的人民,會比較不愛自己的祖國。”


    屈原在感情上肯定是趨向於自己的國家勝利,而不希望別的國家把自己的國家打敗。這種感情是無可爭議的。


    王安安:我不同意。“愛國”和“詩人”是沒有關係的兩個詞。倒不是說詩人就不應該愛國,而是說,詩人就是詩人,沒有什麽愛國不愛國的,這是兩個不同的判斷標準,同時拿來評判一個人,會產生沒有必要的障礙。作為一個有這麽高的文化素養的藝術創作者,對自己祖國的愛,就像他愛母親、愛父親一樣,是一種本能。如果因為他寫過很多的愛國詩篇,就把他叫做“愛國詩人”,那冰心寫過很多愛母親的散文,她是不是就應該叫“愛母作家”?


    叢治辰:冰心也被稱為有母性的作家、有愛心的作家啊,為什麽不能把“愛國”跟“有母性”“有愛心”同樣單純地看作一個修飾定語,而一定要作為價值評判的定語來對待呢?你們可能正是政治敏感度太高,才把一種有可能創作出純文學來的說法套上了政治概念。


    王安安:政治概念和純文學概念可以並存,但我心中的政治概念要比“愛國”大得多。我覺得屈原在汨羅江畔自沉的感覺,也許就跟孔子當時在魯國西狩獲麟,“鳳鳥不至,河不出圖”的感覺有共通性,都是感慨自己的理想不能在有生之年實現。可以說它是跟政治聯係在一起的,但這不能用“愛國”這麽一個非常現代而概括力不足的概念去說它。他最終感歎的不是他的國家被吞並,而是一種高貴文化被虎豹豺狼的文化所吞並。


    萬小龍:我覺得這個“愛”字需要考察:“愛”在古代也有“吝嗇”的意思。我們說的這個愛,究竟是偏私還是博愛?是隻愛自己的祖國,把它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認為是正義,別人所做的任何事都認為是不正義?還是在對祖國抱有溫暖感情之外,還能夠允許別的文化生態存在?


    餘秋雨:這樣的討論還會進行下去,說不定下一代還會延續。


    我的態度很明確:站在少數派一邊,不讚成把屈原說成“愛國詩人”。理由有下麵三條——


    第一,屈原如果生活在中國已經統一的時代,一定非常愛國,這是沒有疑問的,但是,他當時所愛的,明明白白隻是楚國。他的故事太有名,這一點早已人所共知,很難“泛化”得了。楚國是諸侯邦國,與秦漢之後的統一大國在概念上根本不同。如果認為這兩種“國”可以互相置換,那麽,諸子百家中會冒出來多少“愛國學者”?推衍到後代,《三國演義》裏邊的諸葛亮、曹操都成了“愛國將領”,連寫了“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李煜都成了“愛國皇帝”,這能讓人受得了嗎?


    第二,即使能把“愛國”兩字泛化,讓人忘記具體的楚國,那也還是一個政治概念。屈原是一位大詩人,文化大於政治,沒有必要在文化命題之上再套一個政治帽子。這就像,沒有必要把老子、陶淵明說成是“不合作主義作家”,把杜甫說成是“民本主義詩人”,把陸遊、辛棄疾說成是“反侵略文化精英”,把《紅樓夢》說成是“宮廷影射小說”。文化,不應該成為政治概念的附庸。政治概念容易讓某些低層文化產生一時的號召力,卻會把真心宏大的文化扭曲和閹割。


    第三,更重要的是,中華民族對於屈原的千年祭祀早已不分地域,不管是當初被楚國侵略的地域還是侵略過楚國的地域,一到端午節都在劃龍舟、包粽子,這就證明了文化無私、文化無界,證明了文化有可能消除以往的政治鴻溝、地域隔閡。我們如果用曖昧不清的“愛國”概念重新激活千年前的政治界定,那麽,客觀上是把一個大家庭裏的兄弟推向敵對營壘。於是,龍舟遇到了江上鐵索,粽子也隻成了小地方的土產。這是大家願意看到的嗎?


    記住,不管有多少漂亮的名號,我們都不能夠把文化做小。把文化做小,是一些滿腦子隻有政治概念的文化評論者們的專業,他們隻有通過層層切割才能構建自己的所謂“學問”。對此,我們在座的北大學子千萬不要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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