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中年,不能不提起法國的一個戲劇故事,我在《藝術創造論》裏分析過。當然,這個故事是一個藝術虛構。


    這個故事的作者是法國現代作家讓·阿努伊,寫作時間是一九四四年,故事取材於古希臘的悲劇《安提戈涅》。


    在我印象中,《安提戈涅》是黑格爾最滿意的一出悲劇,因為它成功地表現了衝突雙方的充分理由和各持片麵,無簡單的善惡利鈍可言。善惡利鈍可以趨之避之,而各執理由的正當立場之間的不可調和,卻是一種無法逃遁的必然。


    古希臘的《安提戈涅》寫了國家倫理和血緣倫理之間各執理由的衝突,國家倫理的代表是國王克瑞翁,血緣倫理的代表是姑娘安提戈涅。國王宣判一位已死的青年犯有叛國罪,不準下葬;姑娘是這位青年的妹妹,又恰恰是國王未過門的兒媳婦,她當然要為哥哥下葬,於是發生了一係列的悲劇。悲劇到最後,這位姑娘在監禁中自盡,國王的兒子因痛失未婚妻而自盡,國王的妻子因痛失愛子而自盡。滿台屍體,怪誰呢?


    怪國王?但他隻是在奉行國家倫理的起碼原則而已,否則怎麽稱得上國王?怪那位可憐的姑娘?更不能,她隻是在盡一個妹妹的責任罷了,否則怎麽對得起天倫親緣?


    這種悲劇也可稱之為“無責任者悲劇”,與我們一般看到的善惡悲劇相比,高了好幾個美學等級。大善大惡未必經常遇到,而“無責任者悲劇”則與人人有關。


    但是,雖然《安提戈涅》抵達了這個等級,而它所依附的故事和觀念卻明顯地帶有罕見性。國王、王後、王子、叛國罪之類,與國家倫理、血緣倫理拌和在一起,組成了一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缺少與廣大民眾的親和性。這正是兩千多年後阿努伊要對它作一次大修改的原因。


    以現代觀念改編經典的做法並不少見,但像阿努伊那樣取得國際間廣泛好評的改編卻不多。那麽,阿努伊究竟是怎樣動手的呢?我看主要是兩點——


    第一,把國王和姑娘這兩個人,從身份定位轉化成性格定位。不再是國家倫理和血緣倫理的衝突,而是隨波逐流和敢作敢為這兩種性格特征的衝突。隨波逐流的是國王,敢作敢為的是姑娘。國王本不想做國王,萬不得已做了,又無可奈何地每天做著自己也不想做的事;姑娘正相反,敢於執掌自己的命運和意誌,選擇明確,敢作敢為。他們兩人有很長的爭論,都是關於如何做人。


    第二,把這兩種性格特征,又歸之於年齡原因。敢作敢為的姑娘幾乎還是少年,有少年的一切特征,連去埋葬哥哥屍體的鏟子都是兒童的玩具鏟子;相反,隨波逐流的國王則是中年人,說得出中年人不得不隨波逐流的千百條理由。說出了那麽多理由也深知自己的無聊和悲哀,因此爭論歸爭論,他還是要悄悄對自己的年輕侍從說:“小家夥,永遠別長大!”


    於是,阿努伊就在這個故事中探討起了人生的常規走向。天下每個人都曾經敢作敢為,但又都會告別少年,漸漸地隨波逐流。那麽,你身上還剩下幾分“姑娘”?已滋長多少“國王”?每個人天天都在進行著這樣的比例衡定。


    對於這個問題,不應該作簡單的是非衡定。並不是“姑娘”皆好,“國王”皆壞;也不是少年皆好,中年皆壞。如果這樣簡單,一切又都回到了淺薄。這裏出現了新的兩難:兩邊仍然都有理由,兩邊仍然都是片麵。能把敢作敢為和隨波逐流兩者合在一起取個中間數嗎?不能,因為這不是靜態片斷而是動態過程,動態是由兩種相反的力拉動的,就像拔河比賽,無法調和。


    結果,全部情景就像阿努伊筆下那樣,姑娘在玩具世界中打著嗬欠起身,敢作敢為,稚氣可掬,又處處碰壁。慢慢,隨著歲月的推移克服了稚氣,圓熟通達,隨波逐流,事事妥協……一個古典悲劇就這樣變成了一個現代悲劇,一個最具有普遍性的悲劇。


    整整兩千多年,好不容易繞到了現代,卻繞出了如此樸拙的年齡問題,一個在前人看來簡直是不成問題的問題。


    那麽多宏大的題材為之黯然失色,那麽多慷慨的陳詞為之風流雲散,剩下的隻是最簡單的本真。


    唯有這個本真,人類找到了在蒼茫暮色中回家的心情。從萬人垂淚的大悲劇中回家,從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身邊回家。


    有關年齡的話題,是自然對人類的注定,人類能作的反抗幅度很小,整體上無可奈何。但是,有時人類也會以自己的精神邏輯嘲謔一下自然邏輯。


    這樣的嘲謔在文藝作品中不少,此處還可以舉一個簡單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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