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昭月長公主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姊妹,她的女兒,身份自然尊貴。


    榮呈因與那公主的女兒雖沒多大交集,卻也聽說過,人家是一出生就封了縣主的,且封地是先帝親授的盛都邊上最富庶的鹹平縣,同她們這些要嫁出去了才封個什麽縣主給塊糖吃的可不一樣。


    既然康嘉縣不能選,那她還能挑哪兒呢?


    搖曳燭光下,榮呈因籌謀半晌,指著一處道:“喏,這裏。”


    榮呈玉和榮呈燕兩顆腦袋湊近看了看,是邵陽縣。


    “邵陽,邵陽……”


    榮呈玉低聲念了幾遍,覺著這個地方,倒是還算說得過去,可他嘴裏卻仍不忘譏諷,“真是給你三分顏料就能開染房,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大的麵子。”


    “好了,自家人吵什麽吵。邵陽地雖小了點,但這樣在皇上皇後麵前才能說的過去。畢竟人家肯給咱們封地已是天大的讓步,多半也是看在阿因大病初愈的份上,覺得對不住咱們家。阿因若是點了頭,我明日便進宮去回話。”


    榮呈因嘟著嘴不樂意道:“皇後可有說,要何時出發去東郡?”


    “如今已近年節,去東郡之事,自然是要等到年後了。”榮呈燕收拾好東西回她,“正好,東郡新王即位,年後得在京中呆上十日,阿因不妨先試著與其相處一番,看看此人究竟如何。”


    “看了又能如何?他若不好,我便可以不嫁了麽?”


    一句話堵的榮呈燕再沒能說什麽,隻能低低地歎氣。


    榮呈玉大咧咧道:“你放心,郡王每年都有進京述職的時候,屆時,你也可以跟著一起回京的。每年見上一麵,不就跟你去蒼南山念書的時候一個樣了嘛。”


    榮呈因散著頭發,從前精明不已的一雙眼睛此刻隻剩懵懂與困惑:“蒼南山到底是什麽地方,怎麽我醒來後,你們總是提到這個地方?”


    真不記得了?


    榮呈玉玩味似的瞧瞧榮呈燕,又瞧瞧榮呈因,道:“也不是什麽重要地方,不記得就不記得了吧,反正你往後也不會再去了。”


    “莫名其妙。”


    榮呈因眼睛隨便一瞟,便瞧見了躲在屏風後頭的一個熟悉身影,她出聲喊道:“榮呈言?”


    聞言,榮呈燕與榮呈玉驚訝回頭。


    屏風後的人影別別扭扭晃動幾下,慢吞吞地現了身。


    看到榮呈言那張白白胖胖的臉,榮呈燕關切道:“不是喊你早些去休息嗎,怎麽還在這裏?”


    榮呈言賭氣道:“你們商量事情都不帶我!”


    榮呈燕無奈:“你還小……”


    “你們每次都這麽說!”榮呈言吼道,“你們每次都這麽說,總是什麽都不叫我知道!從前我要去蒼南山念書,你們就不讓我去,說我還小,不放心我,可是榮呈因不也是從小就被送去了?把我胡亂塞進雲家的學堂也就算了,現在榮呈因要嫁人了,你們也不告訴我,不跟我商量,我跟你們就不是一家人!”


    他孩子情緒上來了,一時便有些收不住,白生生的臉上不知何時已委屈地沾滿了淚水,一抽一抽地吸著鼻子,站在那三人對麵,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孤獨樣。


    榮呈玉不是個好脾氣的,見榮呈燕想上去哄他,立時拉住了人,衝著屏風一旁的榮呈言道:“先不說你當初鬧著要去蒼南山的時候,家中是何等的忙亂,如今阿因醒來了,她是你親姐姐,你對你姐姐就是這樣直呼其名沒有半點規矩的?雲家的學堂上你都學了些什麽東西?學究就是這般教導你的?”


    深知榮呈言孩子氣性的榮呈燕一聽他這話,就知道苗頭不對,可惜榮呈玉愣是拉著她的手,不叫她上前半步。


    果然,榮呈言聽了他這話,氣的渾身直發抖,小身板一顫一顫的,很是惹人心疼。


    榮呈因就算是再想做個旁觀者,此刻不免想說幾句,“稱呼這事,他又不是頭一日這麽叫我的了……”


    她話還未盡,榮呈言就一把推開了身邊的一個白瓷花瓶,“砰”的一聲,驚住了滿屋子的人。


    “小兔崽子!”


    榮呈玉來了脾氣,左右看了看,鬆開榮呈燕就要去抄家夥,打算教訓他。


    榮呈言自然也不會坐以待斃,邊哭著邊邁開腿往外跑,榮呈玉抄著家夥追了幾步,邊追邊嚷嚷,“你小兔崽子給我站住!”


    這話一說,榮呈言更是不敢慢下來了,一口氣跑出家門老遠,靠在後門巷子處喘息歇息。


    榮呈燕擔心道:“這麽晚了還跑出去,出事了可怎麽辦,趕緊派人去找啊!”


    “找什麽找?”榮呈玉擺擺手,“長這麽大,還能不認路不成?叫他自己反省好再滾回來。”


    “你真是的,他還小,跟他置什麽氣?”榮呈燕著急地出了前廳,似要自己出門去找。


    榮呈因趕忙拉住她:“大姐姐別去了,這麽晚了,印兒還等著你去照顧呢,我去吧。”


    “你這才剛醒來……”


    “沒事,我又不是什麽都不記得了,姐姐還當我是孩子不成?”榮呈因邊往外跑邊安撫她。


    榮呈燕見自己追不上她,便趕緊吩咐了幾個門房小廝跟著她一塊兒去。


    幾個人在外頭先將榮府四周轉了一圈,卻都沒看到榮呈言的身影,便隻能繼續發散出去找。


    榮呈因帶著兩個人穿過後門巷,見長街盡頭處停著一輛馬車,車內似乎還亮著燭光,覺著很是奇怪,便招手喊了個小廝先上去看看。


    小廝上前,在馬車外招呼了聲,卻不見裏頭有人回應,幾番過後,便起了撩簾子查看的心思。


    榮呈因在巷子口遠遠瞧著,見那小廝伸出手去,似要直接掀開馬車的簾子,卻不知為何,手一抖,人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小姐小心!”


    另一個小廝眼明手快,趕緊護在榮呈因跟前。


    “他這是怎麽了?”榮呈因心中也起了幾分怕意,小心著問道。


    “不知道,那馬車裏估計有不懷好意之人,小姐不如先——”


    那小廝話還沒說完,也是手一陣抽搐之後,腦袋向後,直挺挺地倒了下來,與先前那個小廝倒下的方式如出一轍。


    “啊!”


    榮呈因下意識地往旁邊退了一步,再晚一步,這小廝恐怕就要砸在她的身上了。


    不知是凍的還是嚇得,她現在渾身都在顫栗,牙齒一下一下有節奏地碰撞著,腳步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


    那人卻好像能看到她一般,在她剛挪腳的那一刻,陰寒的聲音便在她耳邊響起。


    他在叫她的名字,“榮呈因——”


    榮呈因渾身一震,為什麽這聲音不像是馬車裏傳出來的,倒像是,有人就在她身邊一般?


    等等,在她身邊?


    榮呈因瞬間僵直了身子,不敢動彈。


    她害怕地張著嘴巴,緩緩轉動自己的腦袋,仿佛一個被人控製的提線木偶,滿眼驚恐。


    她好不容易轉過腦袋,入目卻是血紅的一張油皮麵具,在路邊昏黃燭光的照耀下,十分可怖,萬分瘮人。


    “啊!”她雙手捂了眼,拚命叫喊著。


    可能是怕吸引來人,一隻冰涼的手捂上她的嘴,阻止了她繼續叫嚷的行為。


    “榮呈因,你看看我是誰。”


    那人就在她麵前,手是冷的,聲音也是冷的,唯說話間呼出的氣息夾雜著溫熱,準確無誤地噴薄在她手上。


    她的掌心汗濕一片。


    又有一隻手探了上來,搭在了她緊捂著雙眼的手上。


    這隻手也是冰涼一片,強拉著榮呈因溫軟濕熱的手,一步步扯下。


    “好好看看我是誰。”他說。


    捂在榮呈因嘴上的那隻手鬆了開來 ,改成搭在她的腰間,而他一隻大手控製著榮呈因的雙手,叫她自己堵住了自己的嘴。


    榮呈因黑白分明的雙眼怔怔地看著眼前,血紅色的油皮麵具沒有了,可怖猙獰的表情也沒有了,此刻她的麵前,隻有一雙狹長的鳳眸,明明充滿著算計,卻又給人滿目柔情的錯覺。


    “你,你是誰?”她細小微弱的聲音似蚊子飛舞,卻足以叫眼前之人清晰聽到。


    “嗬,不認得我了?”那人微微翹了嘴角,“不記得蒼南山就算了,怎麽連我也不記得了?”


    分明該是惋惜遺憾的語氣,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滿是滑稽與嘲諷。


    “蒼,蒼南山,是哪裏?你又是誰?”榮呈因早已褪去血色的臉上寫滿了疑惑,“為什麽,你們每個人都要跟我說一遍這個地方?”


    “裝的還挺像。”


    那人擒了她的手,嘴角越來越往上,待揚到一個極好看的弧度,他才不急不緩道:“不記得就最好,這樣你的命還能保住,不然,誰都保證你在去東郡的路上,會不會發生什麽意外呢?縣主娘娘。”


    最後這一句實在是刺痛了榮呈因的心,她眼神暗了暗,屏氣發了狠,腳向前重重一踢,雙手拚命掙開了他的禁錮,趁其不意,往後退了好幾步。


    “你究竟是誰 ?”她咬牙切齒地問道。


    那人見她掙脫,向下看了眼自己被踢到的小腿,懸在半空的手還略帶些不舍,等他終於拍了拍衣擺處微不可查的灰塵,慢悠悠地直起身子,榮呈因才發現,原來自己得仰視他。


    可縱是仰視,她臉上也繃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她總是這樣,尋常情況受幾句欺負,能忍就忍了,可一旦觸到逆鱗,就會有種別樣的爆發力。


    她如今最大的逆鱗就是即將被封縣主,嫁去東郡這事。


    偏偏這人哪壺不開提哪壺,狗逼急了還咬人呢,她榮呈因還不至於連條畜牲都不如。


    第五章


    “放心,我不是來害你的,我隻是,想看看你過的好不好。”


    天上的銀鉤被他掛到了嘴邊,斑斑霜華灑在臉上,明暗錯落間,他是連神明都眷顧的男人。


    榮呈因看著麵前這個自己從前再熟悉不過的人,心中縱然稍有悸動,麵上卻也不肯顯示分毫。


    “我如今這般模樣,不是好的不得了嗎?閣下應當看到了。”她學著那人涼薄的樣子道。


    男人不接她的話,隻是抬了抬下巴:“你家那個弟弟,在那裏頭。”


    榮呈因回頭,目光所及之處,是一開始就出現的十分詭異的那輛馬車。


    她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卻又被一隻刺骨冰涼的手拉住。


    被夜半寒風吹起的發絲飄在男人的臉上,絲絲寸寸都剮著心。


    “如果真不記得我了,以後就可以坦蕩地接受我了吧。”他低低道。


    榮呈因一愣,甩開了他的手,回頭用莫名其妙的語氣道了一句“你誰啊”,旋即離開。


    她每一步都走的掙紮,她不想回頭看,也不敢回頭看。


    她從未如此慶幸,自己當時在榮呈言麵前的無心之語,竟幫了自己不知多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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