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間消息閉塞,凡間女子想要打聽到這麽多外男的信息,可沒那麽容易。


    也虧得她能憋得住自己一個人記著,這麽多年一句話都不往外說。


    但將這些都告訴緣杏,謝小姐的神情忽又黯淡下來,有些低落自嘲:“不過,清楚這些事,也沒什麽用吧。”


    緣杏說:“你就不想讓你爹娘幫你問問,能不能讓你們二人結親嗎?”


    謝小姐沒想到仙子說起話來,如此直白,當即麵紅耳赤。


    她道:“怎麽會……他能夠對我這樣長相的人一視同仁,已經稱得上人品高潔,但助人為樂歸助人為樂,談及婚娶,卻是另外一回事。他當年願意助我,我已經十分感激,又怎麽能因此奢望,他願意娶我呢?”


    謝小姐在容貌上絆了太多的跟頭,因此在婚事上,沒有任何奢望,也不敢有幻想。


    她垂眸道:“若是我家境好他許多,或許還有餘地。但如今,他家勝我家遠矣,他自己也有了軍功,如今才十八歲,可謂青年才俊,多得是長安貴女可以婚配,他如何能看得上我呢?便是厚顏求我父母去問,想來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緣杏急忙道:“你又沒有什麽不好,不要妄自菲薄!”


    再說,謝小姐現在,已經是個美人了。


    緣杏本來想用這句話來安慰她,但聽了謝小姐剛剛那番話,緣杏也能猜到,謝小姐若是將來會成婚,她一定希望對方與她成親,不是因為她的皮囊。故而,她即使喜歡那位王郎君,想用的也不是靠畫皮的方式。


    謝小姐感激地一笑,卻道:“謝謝天仙娘娘,不過,道理我都明白,不必安慰我了。其實,我以前心裏就想過許多,即便不能像其他女子那樣成親,也沒什麽不好的,隻是這樣,或許就要讓爹娘失望了。


    “我可以出家去當女冠,將來青燈古書了卻一生,何嚐不是一個好歸宿?見到仙子以後,就更加覺得如此。我可以寫詩,寫文章,教女子讀書認字,天生我才,必有用得上的地方。說不定,將來參透了些什麽,日後還能去天上當個小仙,便能再見到天仙娘娘了。”


    謝小姐說得故作輕鬆。


    然而緣杏卻聽得有些心疼。


    緣杏道:“清修的確不是壞事,這如果是你真正的想法,我也會幫你。但你明明有心上人,並非是對紅塵再無執念,何必因為相貌輕言放棄,委曲求全?


    “你的長相並非是一種過錯,你是很值得被喜歡的女孩子,不必這麽自卑。有人取笑你,錯的該是他們;日後與你成婚的人,他也不會是委屈求全,而是慧眼識珠,能夠認得出你這樣的明珠。”


    緣杏考慮了一會兒,將畫皮推回謝小姐手上。


    她道:“這張畫皮,你姑且留著,還是先戴著再說。我會再想想別的辦法,等想到了,再來與你說。”


    謝小姐聽了緣杏的話,卻是怔怔的,畫皮被緣杏推回她手中,也全無反應。


    十六年來,她從未聽到過有人說她才是明珠。


    哪怕是父母,也隻是摟著她哭泣為難,自責自己沒有給她一副天生的好相貌。


    謝小姐忽然間,竟有落淚的衝動。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想要的,其實並不是這張好看的皮相,隻不過是想要自己的努力得到承認,想要這麽一句讚許罷了。


    “嗯。”


    謝小姐眼眶微紅,低低應了一聲。


    她道:“那我……等天仙娘娘回來。”


    *


    緣杏離開謝小姐的夢境,謝小姐繼續入睡,而她回到公子羽身邊。


    等聽緣杏大致說了夢中的事,公子羽沉吟,問:“師妹打算怎麽做?”


    緣杏也在想這個問題。


    如果可以,她當然想幫謝小姐實現心願,不過凡人姻緣不是亂點鴛鴦譜,總不能因為她喜歡謝小姐,就不考慮另一個人的意願,直接把他們牽在一起。


    但兩人相隔千裏,多年未見,即使再見,謝小姐也未必還喜歡這個人了,著實是件難事。


    緣杏沉思了一會兒,說:“我想……先去了解一下,那位王郎君。”


    公子羽問:“師妹要怎麽了解?”


    緣杏說:“我想去翻王昕的命書。”


    命書,是記載凡人生平的書冊。


    不過,不會記得事無巨細,隻記錄每個人生命中的大事件、配偶、性情等等。


    根據每個人生命的軌跡不同,命書有厚有薄。有的人一生精彩,命書厚得如詞典史書,有的人碌碌寡淡,隻有一兩頁的記錄敷衍了事。


    以神仙來說,用命書了解一個人的情況,是最快、最簡單明了的。


    而且命書不會撒謊,無論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還是繡花枕頭草包芯,全都記載得清清楚楚。


    然而,回到北天宮,當緣杏將她的想法提出來以後,師兄和水師弟卻麵露猶豫。


    “我們收到的祈願書是一個小靈兔祈願謝小姐的,要調一個祈願書上沒有的人的命書,司命官那邊恐怕很難搞定吧?”


    師兄雙手抱在腦後,隨口說。


    水師弟亦道:“我想磨一磨嘴皮,調還是可以調的。不過,我也覺得還是算了,我們調其他人的命書,司命官那邊肯定又要走程序、找書冊、等日子,我們這隻是普通的小祈願書,他們肯定不會優先幫我們找的。仙界的時間流速比凡間慢得多,倒是我們這裏幾天,凡間指不定就過了幾年了,我們還不如直接去找那個叫王昕的人,親自看看快。謝小姐畢竟是凡間女孩,她的婚事,在凡間可蹉跎不起,一來二去,或許反而誤了事。”


    緣杏未嚐沒有這些顧慮,說出來是想與師兄弟們商量,看他們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聽師兄和水師弟都這麽說,緣杏不禁黯然。


    兩人說得的確對。


    仙官們執行天庭公務時,的確是可以調取命書的,但隻能調取與自己負責的事情有關之人的命書。


    比如以他們這封祈願書的內容,他們能調取的,就隻有小靈兔正心和謝小姐謝茗,如果要找王昕的命書,就要麻煩許多。


    緣杏認真嚴謹,她總想著盡善盡美,如果能查一下命書,那當然是最好的。


    既然這樣,那就隻能放棄了。


    緣杏歎了口氣,正要和師兄師弟商量別的辦法,道室外卻傳來叩門聲,接著,柳葉走了進來。


    “兩位小郎君,杏姑娘。”


    柳葉笑盈盈地打了招呼。


    然後,他遞上一本冊子給緣杏,道:“這是北天君讓我拿來的,說是姑娘和郎君們或許會用得上。”


    緣杏“咦”了一聲,將冊子接過來看。


    然而等看清這是什麽,緣杏當即便按捺不住地驚呼了一聲!


    命書!


    這正是她想要找的那個謝小姐心上人王昕的命書!


    *


    茶室內,北天君與公子羽麵對麵而坐,兩人正在下棋。


    “命書我給他們送過去了。”


    北天君悠哉地落下一子。


    他輕瞥一眼公子羽,說:“難為你,這般為師弟師妹費心。”


    公子羽不知師父這話,是不是別有用意,難得的有些赧然。


    想想也是,北天宮裏的一舉一動從來都瞞不過師父,他與師妹朝夕相處,對師妹動了心以後,幾乎日日撫琴望月,看師妹的眼神也與過去不同。師父又不是從未嚐過情愛的人,怎會看不出來他對師妹的心思?


    不過,饒是如此,公子羽仍是從容道:“讓師父見笑了。我想借用中央天庭之力,調區區一份命書總不困難,師弟師妹第一次下凡做事,我能幫得上忙,就悄悄助他們一回。”


    北天君輕笑:“可以是可以。”


    北天君生得美貌,這一笑,風情萬種,且笑意之中,似乎還意味深長。


    他道:“不過,你有時也不必這麽內斂,什麽事都暗地裏幫忙。你師妹比你想象中要能耐,總是這般,小心有意想不到的人,趕在你前頭。”


    公子羽:“……?”


    北天君話不說透,隻笑盈盈的,美眸一眯,拾起一子,又“叩”地落在棋盤上。


    *


    另一邊,緣杏順利拿到了命書。


    她雖有些詫異,師父竟會在這種地方忽然主動幫他們,但她看到命書已是驚喜,立即迫不及待地打開。


    然後,一看之下,緣杏又吃了一驚。


    這個王昕的人生倒是跌宕起伏,沉甸甸的一本命書,不可謂不厚。


    而且,他一生戎馬崢嶸,戰功赫赫,日後會成一代名將,不僅生前加官進爵,死後也會青史留名。


    然而,這樣一個人,卻一生未娶,是個孤命。


    緣杏看完簡略的命數介紹,又往後翻,細細看他自出生以來的經曆。


    這一看之下,緣杏又愣了。


    王昕其人,出身官宦之家,父親平步青雲,按理來說應當算是家境優越。


    不過,他年幼之時,生母早亡,父親續弦。


    王昕的父親是典型一心仕途的大官,從不過問後宅之事,因為公事忙碌,與王昕這個亡妻之子關係也生疏,父子倆少有交流。


    而王昕的繼母待他極差,表麵上事事周全、溫柔體貼,像極了賢淑的好母親,引得人人稱頌,但實際上覺得王昕這個嫡長子太過礙她的路,私底下陰損招數不斷,完全是在下死手。


    父親對他不耐,繼母在家一手遮天,孤立無援的王昕可謂苟延殘喘,數次死裏逃生,長得十分艱難。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王昕對女子毫無信任,對所謂的婚姻關係也全無好感,覺得“夫妻”“父母”二詞,實在虛偽可怖至極,因此自己對於成婚,亦十分抗拒。


    故而他一有獨立能力,根本不願留在家中,亦不願像長安大多數公子哥那樣,謀個輕鬆的職位入仕,留在長安城中做個舒舒服服的文官或者侍衛,而是選擇投軍,離開繁華都城,去了荒蠻的疆場。


    這個決定,改變了他的一生。


    繼母自然覺得他這樣的計劃正中下懷,最好他死在疆場上,有去無回。


    父親與他大吵一架,辱罵他忤逆長輩、不守孝道,可又攔不住他。


    王昕幾乎是與家中斷絕了關係。


    可是誰能想到,他數次征戰,不僅沒死,反而掙足了功勳,職至將軍,聲譽赫赫,名噪一時。


    父母這時想起來要給他擇一門好親事了,長安城中的名門貴女們也開始蠢蠢欲動。


    然而王昕與父母關係如此惡劣,對夫妻婚姻全是壞印象,厭惡所謂的“人不可不成家”,又不信任女子,自是不會聽的。


    他也不太願意留在長安城中,一有戰事就請命征戰沙場,成了人人生畏的“凶麵將軍”,一生直到最後,也未有婚姻。


    但是,任誰都料不到,這樣一個不近女色的凶麵神將,年少的時候,其實也是動過凡心的。


    那時多年之前,少年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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