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後點了點頭。


    但她看兒子的神情,有些擔憂:“羽兒,你不要急,注意措辭。”


    弦羽略一頷首,就匆匆走了。


    良久,仙殿中,傳來天後淺淺的一聲歎息。


    *


    天帝的書房,名為昭文殿。


    弦羽身為太子,要進去,自然沒有人攔著。


    他走到仙殿內,可是並未走近天帝,而是在隔著兩層珠簾的位置,站定。


    天帝畢竟不是尋常神仙,他是上古時天道賦權的仙界帝君,是連上神仙君都看不到臉的天君。


    即便弦羽是他血脈的延續,是親生的孩子,走進昭文殿中,在天帝麵前,依然能感到巨大的壓力,再難寸近。


    弦羽緊抿嘴唇,並不露怯,咬牙又進前一步,淡淡喚道:“父君。”


    天帝抬目看他。


    跟其他人隻能看見仙光不一樣,弦羽能夠看得到天帝的臉。


    弦羽各像父母五分,他與天帝,也看得出形似。


    天帝的相貌,任任何一個能看到他麵容的人見了,都隻能說出四個字――完美絕倫。


    他的五官是萬物美的尺度,是審美的一把尺,是天道親自雕刻了世間男子最好的長相,然後教導世間之人,這就是英俊。


    然後,讓其他俊美男子隻能模仿他的相貌,在此基礎上加加減減,卻無法偏離。


    隻要見過這張臉,世間其他人的麵容,都變得乏善可陳。


    很久以前,弦羽年幼的時候,他記得自己問過天後。


    他問母君,為什麽會與父親大婚,為什麽會甘願留在天宮中,從一個四方遊戲的女仙君,成為穩重端莊的天後。


    母君說,起初,沒有想到天後會有這麽重大的責任。那個時候仙界很小,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個神仙,天帝天後事情不多,也沒有拘束,天帝雖然是天帝,但也會出來走動的。


    她那時也就是一個年輕女孩,看到這個人總是板著一張臉,就像沒有感情一樣,就總想逗逗他,看他是不是真的無情,漸漸地,也就產生了感情,也就是愛情。


    弦羽又問,那母君為什麽會愛上父君。


    天後說,臉。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師妹。”…)


    “當然, 其實也不止於此。但一開始,的確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容貌英俊。”


    弦羽記得,天後如此說道。


    “你父親的那張臉, 普通人見過, 第一眼都頂不住, 天長日久地看, 很難有人不真的動心。不過,始於相貌,陷於品行,要千年、萬年的相愛相處,光靠看那張臉, 是不可能的。”


    但光是如此, 已經足以論證, 天帝的長相,驚天地泣眾生。


    然而,標準畢竟是標準, 尺度是沒有感情的。


    他就像一座作為模範和準則的雕塑,沉靜內斂, 感受不到絲毫情感的波動。


    弦羽嚴肅時的那幾分孤冷意, 全都來自於天帝。


    好在他有一半像母親,這就使得他整個人柔和許多, 變得溫暖而真實, 有了活生生的氣息。


    但天帝帶來的威壓,仍讓弦羽難受。


    他撐起身體, 挺直了脊背,不讓自己在這個強大的人麵前顯露出卑微。


    弦羽說:“你是何時知道, 我與杏師妹之間感情的?”


    天帝靜靜地看著他。


    他的眼眸一片黑沉,像是暮色中的黑曜石,純粹,而冷寂,倒映世間一切。


    有一瞬間,弦羽以為,他不會回答。


    然而,天帝擱下了筆,說:“從一開始。”


    “……哪裏是一開始?”


    “從你第一次見她,對萬年樹邊的小白狐生出憐憫之心;從你為她取琴,為她奏曲。”


    弦羽感覺遍體生寒,從腳底升起一股涼意。


    他抿唇道:“那個時候,我對師妹,並無愛慕之情。”


    “我知道。”


    天帝說。


    “但你們會長大,會相處。她遲早會知道為她奏曲的是你,遲早會知道讓萬年樹開花的是你,所以她會喜歡你。


    “她會追逐你,會來到你身邊。當身邊有這樣一個人,你自然就會注意她,你會發現她懂你的心思,她與你心有靈犀,然後與她相知相惜,也對她心生愛慕。


    “這是命中注定的。或許過程會有變故,會有預料不到的波折,但注定會發生,隻是或早或晚,不難預測。


    “從你選擇為她撫琴的一刻起,你們的命運就已經牽連在一起,你們注定牽扯,注定對彼此而言獨一無二。除此之外,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天帝的語調,平淡而穩頓,他的語句沒有絲毫波瀾,就像是敘述無可爭議的事實,早已洞曉一切。仿佛世間之事,一切都可以像梳理布錦一樣,一塊一匹,安排得明明白白。


    弦羽問:“所以,天狐宮的親事,的確是父君替我做出的決定?”


    天帝說:“這是最好的選擇。”


    弦羽沉了沉聲,眼神沉暗,說:“我明白了。”


    弦羽的語氣低沉而平靜,但天帝仿佛能感覺到他狀似冷靜的外表下,壓抑著隱忍和叛逆的暴風雨。


    天帝淡漠地問:“你不想和緣杏成婚嗎?”


    “我當然想。”


    “你打算撤回這門親事?”


    “……沒有。”


    天帝的眼神像凝固的冰泉,從上往下注視著他。


    他問:“那你還有什麽可不滿的?”


    那還有什麽可不滿的呢?


    弦羽站在殿中,他感到自己十分渺小,而天帝很遙遠。


    天帝是一個神君,而他自己則是一個可供拿捏的器具,是一個琉璃杯盞,是一個將來要被天帝座位上的裝飾品,所以必須被打磨到合適的形狀。


    弦羽問:“父君,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有過錯誤的判斷?”


    天帝反問他:“你知道坐在這個位置,一次錯誤,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嗎?”


    弦羽未言。


    他說:“可是我看不出來,你直接命人去天狐宮提親,為什麽是最好的選擇。”


    天帝幽黑地看著他。


    “我無數次催促過你,讓你從北天宮回來,但是你並未在意。”


    天帝說,他的眸中沒有一絲情緒。


    “可現在,你不是回來了?”


    “……!”


    天帝說:“有些決定,未必於你們的感情有利,但是卻有利於天下因果。隻要如此,就是最好的。”


    弦羽靜靜地想著他的話。


    他想不到與天帝辯駁的有利語句。


    天帝每一個字都有道理,可他仍覺得自己被囚於一人高的囚牢中,不能挪動寸步。


    “父親。”


    弦羽說。


    “我是人,師妹也是。我們不是可以分門別類、規劃用途的器皿,我們有自己的想法和節奏。”


    他說:“我希望我們的結合是因為彼此的情感和願望,而不是您一手推就的命運。即使身在命數渦流之中,命運,依然應當是由人來一手造就的。”


    說完,弦羽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禮,然後後退半步:“容我先告辭了。我要去天狐宮,見杏師妹。”


    言罷,弦羽旋身,大步離開了昭文殿。


    弦羽離開,昭文殿中,獨留下天帝一人。


    他孤寂而安靜地坐著,宛如一座俊美的石像。偌大的仙殿裏,竟感覺不到一絲人的氣息。


    良久,他喉間一動,吐出一口鮮血。


    天帝似乎早有預料,血跡染在桌麵上,沒有沾汙文卷,也沒有影響書寫。


    他漠然垂眸,望著案上汙血。


    他並未喚人,神情並未變化,隻是靜靜地抬手抹過。


    手過之處,滴血無痕。


    一切如常。


    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


    弦羽匆匆趕回中心天庭,等再趕去天狐宮時,比緣杏回家,晚了一日。


    事已至此,師妹都已經全部跟他坦白了,那麽於他而言,也唯有完全跟師妹說清楚一途。


    弦羽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他用原身行空了許久,隻為早見到師妹幾個時辰。直到天狐宮外,他才重新化為人身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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