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一個一直害怕著的電話打來了。


    弟弟的電話,說爸爸摔了一跤,生命垂危。


    我和馬蘭立即趕往上海,爸爸已經去世。


    我們到達醫院的時候,停止了呼吸的他卻一直張著嘴,好像有一些話沒有講完。


    我用手托在他的下巴底下讓嘴慢慢閉合,但一鬆手又張開了。最後,當媽媽伸手一托,爸爸的嘴就閉合了。


    媽媽輕輕地撫摩著爸爸的臉,很快又抽回手來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因為她知道隔壁的幾個病房都在搶救,不能讓那些病人聽到哭聲。


    從醫院回到家裏,弟弟為了尋找在追悼會上要掛的照片,打開了爸爸天天翻動又天天緊鎖的抽屜。照片很快就找到了,卻又發現抽屜裏藏著大量文字資料,一遝又一遝,一袋又一袋。


    我知道,這是一個老年男人的最後秘密。這位老年男人與我的關係如此密切,我立即去洗了手,然後坐下,閉上眼睛,靜一靜心。過了很久,我才敢去輕輕翻動。


    盡管我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當我真的一頁頁翻看那些文字資料時,仍然非常吃驚。


    第一部分是他三十五年前寫給造反派當權者的“借條”留底,這是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原來,在他關押期間,媽媽前去探監時給他說起家裏的事,他毫無辦法,隻得冒險向當權者借錢。他在十年間沒有借到過一分錢,而每張“借條”都必然引來一次次殘酷的批鬥。有幾張“借條”,我剛剛一讀鼻子就酸了。例如,我叔叔領養的表妹要在安徽農場結婚,但叔叔已被害死,爸爸決定用叔叔留下的一隻舊箱子作為陪嫁,卻想“借”一點點錢,買一床被褥裝在這隻舊箱子裏。


    又如,一張“借條”上說,寒冬已臨,但我家八口人的“布票”還沒有用過一寸,希望當權者看在老人和小孩的分上,借點錢……


    第二部分是三十五年前他們單位造反派批判他的大量印刷品。隔了這麽久,我現在一讀。還背脊發涼。例如這一段,好像是一篇新聞報道——


    當天鬥批大會上餘學文這個壞家夥的畫皮被層層剝開了,在毛澤東思想的照妖鏡麵前,原形畢露。但敵人是不會自行消滅的,他還要伺機反撲,不要以為餘學文是“死老虎”,這個老虎還沒有死,還要咬人,我們不要被他裝出一副可憐相的假象所迷惑,必須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千鈞棒,繼續窮追猛打,必須以毛澤東思想為武器,繼續批深批透,批臭批倒,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經過“文革”的人都知道,這些空話又不全是空話。其中所謂“裝出一副可憐相”、“窮追猛打”、“再踏上一隻腳”等等都是實情描述。


    爸爸,真是受大苦了。


    為什麽要讓爸爸“永世不得翻身”呢?印刷品中又寫明了他的罪行——


    當“二月黑風”刮起之後,這個死不悔改的壞家夥就跳了出來,公然為劉、鄧及其代理人陳丕顯翻案,把矛頭指向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指向新生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真是狗膽包天,罪上加罪。


    文中所謂“新生的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第一、第二號人物就是張春橋和姚文元。


    這下子,我終於明白了三十多年前就產生的疑惑。爸爸這麽一個小人物為什麽會承受那麽嚴重的迫害,直到造反派下台、老幹部上台之後仍不得解脫?原來,他所在單位的“廣大人民群眾”從他的日常閑談中提煉出了這麽多“上及天庭”的政治罪名!


    在災難時期,他怕嚇著我們,沒有說;災難過去之後,他不想拿這樣的東西為自己貼金,還是沒有說。但他又舍不得丟掉,就藏下了。


    我敢斷言,這樣的印刷品,是後來全國絕大多數號稱自己在“文革”中“立場堅定”的文人拿不出來的。他們如果有一份,或者他們的爸爸有一份,哪怕上麵隻有一句半句,不知要做出多少文章讓大家景仰。但是爸爸卻把它們全都鎖在抽屜裏,直到此刻,三十二年之後,我才看到。


    等我看到,他已經走了。


    我連當麵說一聲欽佩的機會都沒有。


    我猶豫了很久,曾經選了幾頁這樣的大批判印刷品照片,附印在《借我一生》那本書中。


    我在那本書裏諱避了一個細節:在爸爸臨終的床邊,放著兩遝近幾年誹謗我的報刊。以廣州的《南方周末》為主,有天津的《文學自由談》,上海的《文學報》,和別的幾份報刊。這些報刊誹謗我的內容,全與文學無關。爸爸在這報刊的字裏行間,畫下很多抖抖索索的鉛筆痕跡。可見,幾乎已經失明的爸爸,還是逐字逐句讀了。


    我看到這些遺物後曾急忙向他熟悉的幾位醫生打聽,這些報刊是怎麽到他手上的。醫生說,是他自己不斷索取的,說我在國外,要代我收集資料。他還一再要醫生放心,為了眼睛,他不會看。


    其實那些醫生上當了,他不僅看了,而且看得非常徹底。他把相隔三十幾年的兩種相同文字放在一起,反複對比,我立即想象出了爸爸的最後歲月。他的高血壓,他的心髒病,他的白內障,他因渾身乏力而摔倒,都與這些報刊直接有關。爸爸,是為我死的!


    厚厚一抽屜的文章中的文字壓了他半輩子,而那兩遝近些年的報刊,則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捆稻草。


    我是一個博愛主義者,常常對那些嚴重傷害過自己的人予以原諒;但我又是一個中國人,終身不會淡忘“殺父之仇”。我即使把“必要仇恨”縮得再小,也會永遠記得爸爸臨終床邊放著的那些報刊,以及報刊背後那幾個人。


    博愛使我容光煥發,仇恨使我雙目炯炯。


    我有幾位兄長般的朋友,都是堂堂男子漢,在自己的領域取得了巨大成就,並且有國際聲譽。他們幾乎都有一個秘密,那就是在某個筆記薄的角落記著一個名單。那是一些曾經殘害過自己長輩、家人的歹徒,也包括一些用謠言、文章襲擊過自己的惡人。這些人現在看上去都過得不錯,有的還經常在某些媒體上高談闊論,有的已經移民美國或加拿大,卻怎麽也抹不去他們留世的血汙孽債。


    我常常會接到朋友的來電,低聲而歡快地說:昨夜,又有一個名字用紅筆畫掉了。


    我想,我們的社會也不必偽裝遺忘,因為很多遺忘就是縱惡。應該留下一些名單,那些投汙的,栽贓的,砸窗的,扔石的,造謠的,仗勢的,噴毒的,起哄的,都應該被記錄在一些筆記薄上。然後,讓很多曾經投訴無門的眼睛,注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生死沉浮。


    善良的人們不至於動手報複,但都有權利在默默間隱藏一個名單,隨之隱藏一支能逐一畫去這些名字的紅筆,隱藏一種強烈的有關淨化世間的企盼。


    追悼會之後,我們把爸爸的骨灰盒寄存在一個殯儀館的安靈堂裏,準備擇日移回家鄉安葬。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叔叔、姨媽、益生哥,一大批親人都等著他。


    在這批親人中,爸爸曆來地位不高,原因是嘴笨。可以想象,這次他到那裏見了親人們,也會像往常一樣謙恭地點過頭,便找一個不引起注意的角落坐下,隻聽大家講話。


    但是,這次親人們不會讓他那麽躲閃了。即使他最敬畏的家長,我的祖父,見到他也會深感羞愧。畢竟,祖父走得那麽不負責任,而爸爸在人世間堅持了那麽久,苦熬了那麽久。


    祖母最了解自己的這個兒子,外公、外婆也會滿意這個女婿。我叔叔,曾為姑媽的死亡承擔了責任,而爸爸,又為叔叔的死亡承擔了責任。


    在“文革”災難中,如果不是叔叔先自殺了,爸爸多半會自殺,因為爸爸的意誌遠沒有叔叔堅強,但是,堅強的叔叔為了更重要的堅強,把祖母托付給了爸爸。爸爸終究不辱這番重托,還維持了全家。


    爸爸終生信仰佛教,我把他的靈位,安放在佛教聖地普陀山。一來二去,我和馬蘭對佛教有了更多的親近,還一起成了普陀山的“榮譽島民”。


    與此相應,我們又與台灣的星雲大師結了緣。星雲大師仔細讀過我寫的所有書籍,很早就邀請我為世界多國的僧侶演講,並參加了很多氣勢宏偉的佛教典禮。他在美國完整地觀看過馬蘭演的電視劇,極為讚賞,因而產生了雙重的親切。


    他讓我們看到,生於多災多難的現世,人們還可能以一種無邊無界的大善,帶來精神上的解脫。他創辦的佛光山道場,果然是無邊無界地遍布世界五大洲,天天都播撒著覺悟和快樂。


    每次想到星雲大師,我們就會對身邊的禍害,看輕一點。


    佛教,是庇護我們在惡風邪雨中安詳生存的竹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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