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麵是因為膝蓋上的傷讓她一瘸一拐(雖然本喵不覺得痛啦,但第一次用人類的姿態受傷不太適應);一方麵是因為他們越過了越來越多的木橋。


    這些木橋的造型都很樸素,隻是最普通最普通的小橋而已,木頭上一點花紋都沒有。


    但它們串聯著長長長長的回廊,停在寂靜的水麵上——水的倒影與光的反射讓沈淩越來越暈,她感覺自己走在一座迷宮裏,明明起初隻是一條長廊——


    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長廊。


    終於,黎敬雪停下腳步。


    “就是這兒。試煉地點,進去吧。”


    一個平平無奇的小廊亭,廊亭那邊依舊是望不見盡頭的回廊,波光粼粼的水麵與陽光交相輝映。


    沈淩擺正了自己頭發上亂七八糟的墜飾(大概擺正了吧,不管啦),望著後麵空蕩蕩的場景,還未問出口,就見廊亭口突然浮出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憑空浮現的,仿佛被什麽東西從水裏拋了出來——他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剛一接觸地麵就顫抖地癱倒。


    他穿著和沈淩相仿的繁複服裝,明顯是和她一樣的祭司候選。


    “我……我……不……”


    他抖抖手指,接著,全身上下大片大片滲出血來。


    眼睛、鼻腔、嘴巴、耳朵、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膚——他就像隻被逐漸攥緊的葡萄,越攥越緊,越攥越緊——


    “嘭。”


    黎敬雪沒什麽反應,她拍拍手,很快就有幾個穿著亞麻長袍的人迎上去,往地上的那玩意兒鋪了一層沙子,然後撒上某種除味的粉末,快速做好了清潔。


    沈淩也沒什麽反應,低等生物的鮮血或死亡都是和蟲子一樣低微的東西,她出生起就這麽被教導。


    沈淩隻是探尋地又往空蕩蕩的廊亭那頭瞅了一眼。


    “那就是試煉?本喵要進去和怪物搏鬥嗎?”


    黎敬雪低聲說:“他不是怪物。”


    “什麽?”


    “……沒什麽。請進。”


    ——你們這些祭司,就算全都死在這裏,也無法補償他千分之一。


    黎敬雪退開一步,頷首示意。


    “是的。試煉內容是成功殺死裏麵的東西,獲得他的認可……如果您成功,就將成為本屆的祭司。”


    什麽嘛,這麽簡單。


    沈淩拽拽自己拖在地上的寬袖,挺起胸膛就往裏走:“殺死怪物,獲得勝利,這麽簡單?哼,本喵的爪子可以撕裂一切……”


    廊亭前的空氣像水麵那樣晃了晃,成功吞沒了那個金色頭發的小女孩。


    外貌年齡才五六歲,真實的出生年齡也不會超過七歲吧,成為祭司肯定不是因為個人的貪欲。


    ……那又如何。


    被殺死,殺死他,都無所謂。


    ——黎敬雪冷漠地收回視線,重新拍拍手。


    清潔完畢的屬下們退開,而端著幾桶嶄新沙子的屬下們重新安靜等在一旁。


    進入廊亭的時候,沈淩的眼前有一瞬間出現了雲霧般的東西——但雲霧很快就散去,她眼前的場景再度變成了空蕩蕩的回廊。


    沈淩沒有回頭看。


    她知道自己進入了某種結界般的地方,也知道自己大概已經不存在於“現實”,就算回頭也看不到廊亭那頭的景象。


    畢竟她出生起就要成為祭司的,關於祭司試煉能知道的信息都背得滾瓜爛熟了。


    “好啦,怪物,怪物,怪物,找到怪物……”


    沈淩嘴裏嘀嘀咕咕著向前走,有點煩躁地抓抓自己的頭發——她隻擅長撕裂東西,可不擅長尋找東西啊。


    啊,有什麽怪物不能直接撲上來嗎,讓本喵撕碎多簡單?


    走著走著,她不禁加快了腳步。


    周圍靜的可怕,木橋外的水潭一絲皺紋都沒有。


    快快地走變成了迅疾地跑,周圍的安靜讓沈淩本能感到了窒息——不同於殺氣或危險,這份窒息讓她的心奇奇怪怪糾起來,而沈淩很確信自己絕不喜歡暗藏在這份安靜下的情緒。


    那是種沉鬱的情感……對才來到世上三年的孩子而言非常遙遠。


    “怪物,怪物,怪物,喂,出來,出來,給本喵出來——嘶!”


    又摔倒了。


    是在跑下某個小木橋時再次踩空,直接滾了下來。


    沈淩的反應力很優秀,這次著地時好歹用肉肉的小手護住了頭部,並且靈敏地調轉身子,本能保持四腳著地——不,人類形態應當是兩腳兩手——但累贅的衣服讓她的腳腳沒有踩到地上,而是踩住了裙擺,直接打滑,一個趔趄。


    另一隻完好的膝蓋也磕在了地上。


    ……痛無所謂,但丟臉了!


    討厭的,討厭的……低等人類身體!


    才學會走路的小女孩揉揉眼睛,泄憤般撕開了一層又一層裹著的袍服,誰愛穿誰穿,什麽破禮儀,她才不要——


    “本喵討厭這個破衣服!破衣服!破衣服!”


    “你應該慢慢走。”


    一個聲音陡然響起,聽上去和水麵一樣平靜:“穿這種衣服不能奔跑。”


    沈淩猛地看過去,發現橋下跪坐著一個男孩。


    男孩的年紀似乎和她差不多,但藤紫色的眼睛幽深而靜寂,長長的袍角像候鳥的翅膀那樣在他身後平整鋪開,讓沈淩想起古老的湖。


    她不由得注意到他的衣服比自己還要長,還要繁重。


    他平靜地跪坐在回廊的邊緣,隱在木橋與房簷的陰影下。


    兩條羽翼般的寬袖對稱交疊在膝間,長長拖拽的袖尾隻有末端的小三角垂到了能被陽光照耀的地方——


    袖尾三角形的那一小塊從木地板上垂落,懸在廊下的水潭之上,那裏用絲帶係墜的白色小鈴鐺在光的反射與水的倒映下閃閃發光。


    同樣是對稱而規整的兩隻三角形,同樣是對稱而規整的兩顆小鈴鐺。


    鈴鐺的末梢點在水麵上,卻並未泛起任何漣漪。


    “……討厭。”


    沈淩看著這一幕,脫口而出,“你是那種禮儀課會被老師點名誇獎的家夥,然後本喵隻能一邊罰站一邊看你在講台上示範怎麽把這破玩意兒穿好。”


    她的禮儀課才上了幾個月,內容隻有“如何穿著祭司候選服端莊活動”,但沈淩總是學不會。


    ……學不會就罰站,罰站完還學不會就扣除營養劑,讓沈淩餓著反省。


    但她真的一點都學不會啊,哪怕是餓得沒力氣也要抖抖腳揮揮手自己跟自己玩。


    男孩訝異地看看她,沈淩的目光從他的衣服落到了他的臉上。


    有一滴淚痣點在他的眼角,在小孩未長開的臉上美得驚心動魄。


    沈淩盯了一會兒,隻好不甘不願地補充:“……但是你好美,本喵不會討厭你啦。”


    “嗯,如果本喵能夠成功當選祭司,你來做本喵的執事吧。這可是欽點哦。”


    “噗嗤。”


    水麵上的小鈴鐺晃了晃,眼尾有淚痣的漂亮男孩子用袖子遮了遮嘴。


    他做這個動作時特別文雅,但和沈淩的禮儀課老師截然不同——裏麵沒有刻意的示弱或柔媚,幹淨又穩重。


    她的眼睛忍不住一直盯著他瞧,但嘴上還不服氣:“你笑什麽?你在笑本喵剛才摔跤難看嗎?有什麽好笑的?”


    “什麽?”對方不解地反問,“我……剛才笑了嗎?”


    “你笑了呀?”


    沈淩很奇怪,她覺得這個問題是廢話,她指指對方又指指自己:“你笑出聲了,你還衝本喵彎眼睛!……哎,你別彎眼睛了,本喵已經欽點你當執事啦!偉大的人物從來言出必行!”


    男孩又彎彎眼睛,用袖子遮住了嘴。


    鈴鐺在靜寂的空間裏晃出聲響。


    “過來。”他溫和地說,對稱交疊的寬袖拂開,向她示意,“讓我看看你膝蓋上的傷。”


    沈淩搖搖頭:“不了,這個地方很奇怪,本喵著急要跑著去找……”


    她猛地頓住。


    哎?


    說起來,剛才壓住心口,那股悶悶的難受的情緒,什麽時候消散了?


    男孩輕輕晃晃袖子,懸在水麵上的白色小鈴鐺又響了一下。


    整個空間也響起了鈴鐺的清脆聲。


    “你是說這裏壓抑的情緒嗎?”他平靜地說,“搖搖鈴鐺就會消失。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咦,真的,好神奇!


    沈淩點點頭,站起身,拖著被扯亂的袖子與下擺,跌跌撞撞往男孩的方向那裏跑。


    她兩隻膝蓋都被磕傷,走路已經從一瘸一拐變成了一顫一抖——但就這樣她依舊卯足了勁兒快樂往前衝,仿佛一點都不痛。


    對方看著這小孩狂亂迅猛的跑步架勢,有點錯愕。


    還未反應過來,就見她又腳腕一歪,往廊外的水潭一倒——


    “小心點。”


    鈴鐺聲紛亂響起,鈴鐺的主人伸袖猛地攥住了另一個孩子的袖尾。


    一拽,一扯,一倒。


    懷裏順勢撲進了活蹦亂跳的一團,鮮活而快樂地在裏麵瞎鑽。


    “謝謝啦!”


    沈淩笑嘻嘻地說,“你是個好低等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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