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謹已經走到她身邊了,並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以示安撫。


    “因為時間實在是太晚了,淩淩。”他哄道,“想吃溏心蛋的話,明天我再給你打兩顆吃?”


    藤紫色的異瞳所擁有的視覺無與倫比,黑暗裏的一切都無比清晰——譬如沈淩揉皺了裙角的手,譬如沈淩微微鼓起來的臉頰。


    沈淩不開心。


    分辨出這個姑娘情緒的方式,對他而言有千千萬萬的方法,所以有時候閉著眼睛也能猜到。


    ……而對沈淩而言,這就不是很公平了。


    隻有看不到他的眼睛,碰不到他的手掌,在環境完全漆黑的情況下——她才能從對方的歎息裏窺見一點點的不對勁。


    她還分析不出這一點點的不對勁,隻能通過“是否讓本喵莫名其妙難過”判斷出基本的開心或不開心。


    ——因為薛謹這個仆人本身就是個巨大的幹擾因素啊?


    現在他明明都不開心地歎氣了,但她還是得到了剛才在腦子裏想的東西——好吃的和摸摸頭——這個仆人不僅有讀心術,還有超能力嗎?


    唔,唔,從摸頭的手法也完全辨別不出來他是不是不開心嘛!


    摸摸本喵的頭難道不是互相開心的好事情嗎?


    這可是特別權力!特別權力!


    “淩淩,讓一下好嗎?你擋住廚房燈的開關了。”


    “哦。”


    沈淩挪了挪。


    “……淩淩,廚房燈還在你背後。”


    沈淩挪了挪。


    “淩淩……”


    “啊知道啦知道啦!我來幫你開燈!等等!”


    沈淩轉過身,沈淩煩躁且胡亂地揮舞爪爪,沈淩“啪”地推開了廚房燈開關旁的廚房推窗。


    外麵正在下雨,傾斜的風把垂落的雨絲全都吹了進來,以一點都不文藝的狀態“嘩啦啦”撲到了薛謹的臉上。


    薛先生:“……”


    啊,這風,這雨.jpg


    他抹了把臉上的水,正想提醒沈淩把身體挪開避免淋潮,就見後者早已靈敏地從他的胳膊下鑽了過去,拽住他的睡衣後背,嚴嚴實實藏在了後麵。


    啊,這風,這雨.jpg


    你們好,我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擋雨盾牌.jpg


    “現在我給你做完夜宵後還要去洗澡了。”


    薛先生蕭瑟地說:“而且我隻有這麽一件秋季睡衣,淩淩。”


    “對不起,可是……嗯,我討厭雨。”


    沈淩躲在他背後咕噥:“條件反射就……”


    這是在說謊。


    沈淩一點都不討厭雨,她喜歡一切屬於外界的自然天氣,無論那是能把人嘴唇烤裂的豔陽天還是瓢潑陰沉的大雨,她都可以玩得很開心——畢竟在教團裏時什麽都體驗不到啊。


    隻是,剛做過那樣可怕的噩夢,此時的她再碰到雨,就難免會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畫麵。


    譬如夢裏那個壓抑又陰沉的回廊,譬如回廊上染著的血,譬如被血染紅的不會響的鈴鐺……嘶,光是想想,身體就一陣又一陣的發冷。


    她又縮在薛謹身後縮緊了一點,再次強調:“我超級超級討厭下雨,阿謹,快把窗子關上啦!”


    你急什麽,公主殿下,被當作擋雨盾牌已經淋潮的人是我。


    ——薛先生很想懟回去,但懟老婆是不對的,他忍住了。


    “淩淩,你在說謊,你不討厭下雨,我們結婚那天你還在雨裏興高采烈踩著水玩。”


    ……哎,還是懟回去了,沒忍住。


    沈淩一噎,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是有這麽一件事來著。


    “我……”


    “為什麽要說謊?”丈夫雖然和和氣氣的,但真的使用問號總是令人無法逃避,“如果想要我盡快關上窗戶,你就告訴我你說謊的原因,好嗎?”


    “……我做噩夢了!我被嚇到了!噩夢裏麵有雨!我被嚇到才會跑出來找吃的!因為我一個人待在被窩裏睡不著!”


    沈淩一連串喊出來,試圖跺腳時踩到了地上滑落了金珍珠,於是向後一倒,直接一屁|股坐到了餐桌上。


    薛謹轉身,但試圖伸出去扶她的手臂停在半空。


    看到這隻貓順著勢能坐倒,沒摔著後,又略尷尬地收了回來。


    ……不愧是幸運s,嗯。


    “淩淩,如果是因為做噩夢睡不著,為什麽不把我喊醒?”這孩子處理情緒的方式似乎有點曲折,“而且你不會一個人待在被窩裏,我就待在你旁邊,淩淩,隻要你把我喊醒,我們今晚就……也許就可以共用一個被窩睡覺。”


    他咳嗽一聲,慎之又慎地補充:“如果你非常害怕的話。”


    沈淩用鼻音“哼”了一聲。


    薛謹詫異地發現自己聽到了一點小哭腔。


    “我不想把你吵醒,我決定不把你吵醒,自己解決的。”


    餐桌上也鋪著大顆大顆亂滾一氣的珍珠,硌得她嬌嫩的皮膚難受極了,於是沈淩糟糕灰色的小情緒一股腦爆發出來。


    她問:“你為什麽會醒?我非常非常小心了!”


    薛謹:“嗯……怎麽說呢……因為我睡眠基本都很淺……而且……”


    ——而且今晚發生的事情有點多,做下的決定過於艱難,光是想想就胃疼得睡不著覺。


    好不容易陷入淺眠時,又察覺到你突然坐起,在旁邊呼哧呼哧喘氣——不知道你在玩什麽新遊戲,但總感覺這個時候主動睜眼搭話會很尷尬,索性繼續裝睡,因為你玩上頭了絕對會把我晃著肩膀弄醒……


    但你後來盯著我的臉看了幾分鍾,所以似乎再也沒有什麽適合“逐漸轉醒”的好時機了。


    ……如果不是你盯著我空前安靜地看了幾分鍾、又刻意放輕步子偷偷溜出去的行為讓我以為會發生什麽“妻子深夜打包所有玩具積木毅然和情人私奔”(?)的可怕事件,我是不會主動出來找你的。


    畢竟所有“妻子深夜偷偷離開臥房”的故事都沒什麽好下場。


    別問,問就是幸運eの疑心病.jpg


    腦子裏滑過一長串心理彈幕的薛先生輕咳一聲:“我就是睡眠比較淺。你一……一離開,我就醒了。”


    這當然是在說謊,並且這是今晚發生在這個廚房裏的第二個謊言。


    沈淩屁|股下依舊有硌人的珍珠在滾動,她口氣愈發暴躁:“那你幹嘛睡眠這麽淺!我這麽努力了!我這麽努力不想把你吵醒!”


    第二個謊言並沒有被揭穿。


    “淩淩,我……”


    “我就是,就是不想再打擾你了啊!本來瞞著你租那種碟片就是不聽話,然後你勸我不要看我非要看還是不聽話,看完了纏著你不讓你走依舊不聽話,剩餘的電影都不看點心也沒全部吃完就說想縮進被窩……”


    薛媽媽忍不住:“淩淩,那是一整盤點心,沒必要全吃……”


    “你閉嘴!聽我說完!”


    薛媽媽:“……”


    他比了一個拉鏈的手勢,不過黑暗裏估計對方沒看清。


    “我,我今晚做了很多很多不聽話的事情!然後我以為你沒問題的!結果,結果到了很久之後,我才發現你不開心!我笨死了!”


    她揉著眼睛說:“不就是噩夢嘛!不就是有點可怕嘛!不就是、不就是、嗝、不就是丟臉到嚇哭了……啊反正這種東西吃點東西拍拍臉就會消失不見的!比起我的這些不開心,我更想‘在阿謹不知道的地方完美解決然後去逗你開心’!這樣才是帥氣的行為,這樣才是偉大的行為,這樣才是、才是……”


    “啊可是你總這樣!總這樣!一直一直一直這樣!隻要出現就能把我照顧好!就算用不開心的感覺歎息摸頭也很舒服!而且我甚至不需要表達出來摸頭吃東西之類的亂七八糟的需求,我就算不表達你都知道我渴望什麽!”


    “阿謹最笨了!有超能力也最笨了!笨死了!——知道我想要摸頭想要吃東西,不知道我想照顧你嗎!你為什麽不開心呢?你為什麽會歎氣呢?你為什麽摸我腦袋的時候都不開心呢?”


    哭聲從大到小,抽噎從小到大。


    桌上的珍珠從動到靜,窗外的雨珠從靜到動。


    珍珠不滾動了,沈淩被硌疼的屁|股在稍微好轉。


    雨珠愈下愈大,薛謹未關的窗戶在往廚房裏灌水。


    “我想、我想逗你開心……”


    沈淩吸吸鼻子,徹底不哭了。


    “我想讓你和我一樣開心。”她微弱地說,“對不起我剛才又在不聽話地發脾氣。”


    嘶。


    “淩淩,聽好。”


    沈淩哆嗦了一下,她的臉頰上傳來又冰又涼的觸感,那可能是薛謹被雨水澆濕的手指。


    “我心情不好,不是因為你所做出的任何行為。無論你聽話還是不聽話,我都會因為看見你而不由自主地微笑——現在心情不好,是因為一些除你以外的原因。大人的原因。自私的原因。沒有人會在被禁止靠近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時心情愉快的。”


    他頓了頓,緩聲解釋:“但為了規則,有時候,大人不得不禁止自己。”


    “……什麽?什麽規則呢?”


    身份。地位。命運。輪回。


    因為你是教團這一屆的祭司。因為你是沈淩。


    而我是……


    “我不太清楚,淩淩。”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三個謊言。


    “那你不是因為我而不開心嗎?”


    “不是。”


    “那我有沒有能讓你現在稍微開心的方法?”


    “沒有。”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四個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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