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


    沈淩的腦子亂糟糟的,一會兒是某個點著紅燭的畫麵,身著婚服的阿謹看上去打算絞死自己;一會兒又是寂靜雜亂的房間,睫毛間搔著水晶串的阿謹斂眉伏案,半晌從長桌的抽屜裏拿出兩支糖葫蘆來。


    這些畫麵她都不曾見過,卻分外熟悉。


    這些畫麵裏的阿謹,都是眼前阿謹的年齡。


    半大的少年,美豔又寧靜……


    沈淩在恍惚中作出了回答。


    她緊緊抱住了收音機,一如三年來每天的夜晚。


    “不。”


    “……唉。淩淩,你不乖了。”


    摩挲著她側頸的手,猛地張開、收緊:“那我隻能在解決莽莽撞撞的你之前,盡可能地得到一些我需要知道的信息了。”


    沈淩的喉嚨被用力捏在一起,她張張嘴,沒有任何反抗,似乎還想說什麽。


    “現在我知道那個陰魂不散的東西沒有溫度,隻是極易碎的活死人。”


    他另一隻手簡單粗暴地錘上沈淩脖間的收音機,把音箱的位置砸了個稀巴爛,連同沈淩的胸口也被砸陷了一塊,露出可怕的白骨,“而且我還知道你戴著的這個東西很重要,所以有必要立刻毀掉。”


    血沫湧上來。


    又被勒緊的喉管堵住。


    沈淩的臉色逐漸發青。


    被砸陷的胸口裏跳動聲慢慢微弱。


    “很難受嗎?”


    他柔聲問,“後不後悔對我伸出手?總是這麽蠢,淩淩。”


    【無論如何,真正的我,是永遠不會傷害你的。】


    ……對的。


    阿謹永遠不會真正傷害她。


    即便是那個點滿紅燭的奇異畫麵,勒緊她的紅色阿謹也在最後放鬆了手指。


    阿謹不會……


    “不……”


    她終於艱難地擠出一個字來,麵前美貌的少年愣了愣,側耳去聽。


    “不甘……”


    沈淩掙紮起來,用力揮舞著雙臂,鋒利的指甲劃過他的臉。


    ——隻是輕輕一小劃,那裏卻像被刀片砍斷一般,濺出極濃稠的——那不是血,那是暗紅的惡心的碎片——


    沈淩心中大定。


    她的指甲和牙齒永遠不會傷害薛謹,如果能夠傷害,那麽這個東西絕不是薛謹。


    可這個東西就是和她的阿謹一模一樣,這個東西和她的阿謹沒有區別,隻除了溫度與——


    “不甘心。”


    沈淩說完了那三個字,指甲毫不留情地劃開掐住自己的東西。


    後者沒有像她想象中那樣血腥地被炸開,一如她過去用指甲劃開的生命——事實上,當沈淩念出那三個字時,他就晃了晃,變成一縷模糊的煙,緩緩散去。


    沈淩重新跌落在地,因為之前的窒息感,她撫著胸口咳了好一會兒。


    收音機完好無損,胸口也沒有破開,頸上沒有手指印。


    剛才的那個東西是阿謹沒錯,但不是實體的阿謹,不是獨立的阿謹,不是完整的阿謹,是……


    是在長廊裏呼喚她的某片幻象。


    【不甘心。】


    【不甘心。】


    【不甘心。】


    ……這個耳熟的少年嗓音,就是阿謹。她一開始就該發現的。


    阿謹無論如何也不會傷害自己,阿謹抽泣著低喃這三個字,告訴了她破解這片幻象的鑰匙,從而將她帶到了……


    沈淩抬起眼。


    她麵前,不知何時,長長的望不到盡頭的死寂回廊,已經變成了一片寬闊的廣場。


    廣場裏黑色的、密密匝匝的人擁擠在一起,熱鬧地說著什麽,而她隻是伏在地上的一抹虛影。


    ……帶到了這裏。


    帶到了能告訴她真相的地方。


    沈淩喘了好一會兒,感覺自己嗓子裏隱約的痛感終於消失了,才撐住膝蓋站起來。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遭遇什麽,她必須做好準備,第一個試圖直接殺死她的幻象就說明了這地方極其危險。


    如果那時她被幻象阿謹殺死了,沈淩猜,那大概就是直接回到現實的長廊裏,根本不會來到這個地方。


    因為就連幻象也在急切地向她暗示他身份的不對勁,從一開口就故意犯錯,簡直是逼著她去懷疑他,激怒他——


    為什麽?


    阿謹不想讓她來這裏?


    不不不,她的那個戴戒指的阿謹現在應該還在酒店裏……那就是,某種屬於阿謹的意識,不想讓她出現在這裏?


    考慮到自己誤入之前位於接近廷議會的位置,結合黎敬雪提出的疑點……難道,那個廷議會主席手裏有阿謹的一部分意識?或者他把阿謹的一部分意識封存在那條長廊裏了?為什麽?


    沈淩越想越亂,她本就不擅長捋清這些難題,索性甩甩腦袋決定不捋了,收集信息後直接出去問自己的阿謹。


    於是她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


    一個擠滿人的廣場,廣場入口處有一座小橋,小橋遠處一道河堤,河堤上有一間小小的八角亭,八角亭上掛著一串串的白鈴鐺。


    沈淩一愣。


    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走到那座橋上,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


    【我現在所待的地方很喜歡放煙花,每天的祭典都會在橋上燃放煙花,掉落的焰火會降在水麵上。還有一道河堤,河堤上有一間小小的八角亭,坐在上麵既能看見煙花,也能看見月亮。】


    可是這座橋的上空沒有煙花呀,河麵也沒有掉落的焰火。


    【八角亭上會掛滿五顏六色的鈴鐺。鈴鐺的材質不算好,顏色都是小孩用漿果和樹葉亂塗的,所以一下雨就會掉色。】


    可那邊的八角亭上也沒有五顏六色的鈴鐺,全部都是白色的鈴鐺,還有紅色的……


    沈淩又走近了一點,看清楚了八角亭上懸掛的東西,腦子嗡嗡作響。


    白色的鈴鐺。


    白色的、用細小的鳥骨做的小鈴鐺。


    那些鳥骨很輕,大小玲瓏,正正好好適合支撐一隻紫色的小雞崽蹦蹦跳跳——就是沈淩最喜歡一起玩的那隻毛茸茸小雞,她和他在一起互相蹭了那麽多次,她清楚他骨頭的形狀與大小。


    而串起鈴鐺的長繩是紅色的,懸掛在那裏,打結的繩子末梢往下滴著紅色的血,幹涸的血跡凝固在八角亭下,以及河堤上。


    因為被風吹起的時候,鈴鐺會晃蕩,被染紅的繩子也會晃蕩。


    而如果下了雨……


    【但是這裏的雨一向很和緩,成線的雨隻會一點點把顏料暈開,再融在每一粒雨珠裏滴下來。這個時候可以藏在橋洞裏仰頭去看河堤上的八角亭,你會看到一粒粒彩虹糖一樣墜進水麵的小雨滴。】


    “騙子。大騙子。”


    隻會看到被丟進河裏,沉入沙中的骨頭與血。


    這裏沒有彩虹,沒有星河,彩虹和星河隻存在於阿謹講給她的故事裏,隻存在於阿謹保護著她的世界裏——一如那個與金色小美人魚跳舞的紫色魔法師。


    沈淩渾渾噩噩地看著那尊真正的八角亭,腳底打滑膝蓋發軟,想要過去把那些鈴鐺串都摘下來,好好攏進手心。


    可是煙花聲驚醒了她。


    劈劈啪啪的,吵吵鬧鬧的,隨著廣場上人群的喝彩聲一起,在被圍攏的最中心,盛大騰起的紫紅色煙花。


    “殺了他!”


    “殺了他!”


    “燒死,燒死,燒死,燒死……”


    沈淩跌跌撞撞衝回去。


    她心裏隱約知道了什麽,但隻能絕望地祈求那僅僅是被點燃的煙花。


    煙花……阿謹說那是煙花。


    他還說會有掉落的焰火。


    可他是個騙子,大騙子,史無前例的大騙子,混賬透頂的大騙子。


    沈淩終於撞到人群最前方的位置。


    她看見了一尊祭壇,祭壇上堆著枯萎的稻草,被點燃的由藤紫色燒成薄鼠色的羽毛。


    而祭壇上沒有被綁起的殉道般的可憐蟲,祭壇上隻有一個蜷在薄鼠色火焰裏睡覺的少年,骨與血都喪失殆盡,僅存的皮讓他看上去又美又寧靜。


    這個祭壇就像是他的巢。


    他出生的巢,也是他死亡的巢。


    站在這個祭壇旁身著祭司服的人類高聲頌道:“此為災禍之主……”


    廣場上的人群的叫罵也變高變吵:“髒東西!”


    “禍害!”


    “不祥!”


    “呸……晦氣!”


    “燒死他,燒死他,燒死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老婆的量詞是一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嚴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嚴午並收藏老婆的量詞是一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