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就讓我們簡單掃描一下中華文化的生存狀態。


    地球,這個在銀河係中幾乎找也找不到的小顆粒,十分之七是海洋,十分之三是陸地。在一塊塊陸地中,最大的一塊是歐亞陸地。在這塊陸地東邊,有一個山隔海圍的所在,那就是中國。


    中國這地方,東部是大海,西北部是沙漠,從西到西南,則是高原。光這麽說還顯得平常,因此,必須立即說明,大海是太平洋,沙漠不止一個都很大,而高原則是世界屋脊。那就是說,這是一片被嚴嚴實實“封”住了的土地。


    在古代,那樣的海是無法橫渡的,那樣的山是沒人攀越的,那樣的沙漠是難於穿行的。結果,這地方就產生了一種“隔絕機製”。幸虧,它地盤不小,有很多山,很多河,很多平原,很多沼澤。人們安於一隅,傍水而居,男耕女織,春種秋收,這就是多數中國人的生存狀態。


    這種生存狀態又被說成“靠天吃飯”。一個“天”字,就包括了氣溫、氣候、降水量以及與之相關的種種自然災害。


    “天”怎麽樣?從中國最近的五千年來說,開頭一直溫暖,延續到殷商。西周冷了,到春秋、戰國回暖,秦漢也比較暖。三國漸冷,西晉、東晉很冷。南北朝又回暖,暖到隋、唐、五代。北宋後期降溫,南宋很冷,近元又暖。明、清兩代,都比較冷,直到民國,溫度上去一點,也不多。


    氣候的溫度,或多或少也變成了曆史的溫度。我在《中國曆史地理學》(藍勇著)上找到一幅氣溫變化曲線圖,據注釋,此圖采自於《中國文化地理》(王會昌著)。這幅曲線圖把氣溫和朝代連在一起,讓人聯想起一次次無奈遷徙,一次次草衰風狂,一次一次生態戰爭,一次次荒野開拓,一次次炊煙新起……我對著這幅曲線圖,看了很久很久。


    我相信,不管說大說小,生態原因都是曆史的第一手指。即便從最小的角度看,那一些著名戰爭的勝敗,其實都與曆史學家所強調的將士多寡、君主賢愚、帷幄謀略關係不大。根據傳說資料,黃帝能夠戰勝蚩尤,主要是氣候原因。說近一點,諸葛亮的最大亮點,便是“借東風”,由預測氣候而決定了赤壁之戰的勝負。成吉思汗縱橫天下,他的謀士耶律楚材也是憑著準確的氣候預測而取得了最高信任。他的後代攻日本而未成,完全是因為海上台風。


    孟子英明,把成敗因素分為“天時”、“地利”、“人和”三項。這就打破了人類封閉的自足係統,重新仰賴於天地的力量。但是,囿於視野極限,他提出了“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輕重模式。其實,更宏觀的結論應該是:“人和不如地利,地利不如天時。”人太渺小,怎麽強得過天地?


    是天地,給了我們生存基座,因此也給了我們文化基座。


    在嚴嚴實實的封閉結構中,中華文化擁有三條最大的天地之線,那也可以說是中華文化的基本經緯。按照重要程度排列,第一條線是黃河;第二條線是長江;第三條線比較複雜,在前兩條的北方,是四百毫米降雨量的分界線,也就是區分農耕文明和遊牧文明的天地之線。


    我的文化考察,主要是對這三條天地之線的漫長踩踏。


    黃河,我幾乎從源頭一步步走到了入海口。現在的入海口是山東東營,以前的入海口變化很多,本想一一尋訪故河道遺址,未能做到。正是在黃河流域,我找到了黃帝軒轅氏的出生地,並應邀擔任了“黃帝國際學術論壇”的主席很多年。我猜測了黃帝、炎帝、蚩尤決戰的疆場,然後又在殷墟盤桓了很長時間。當然,花時間最多的是在黃河流域尋找先秦諸子的足跡,並把他們與同齡的印度、希臘、波斯的哲人們進行對比。為了對比,我甚至曆險萬裏去一一考察那些哲人們生存過的土地,分析不同或相同的生態原因。黃河使我感受到了中華文化的基本性格,以及其中的精英人物有可能達到的思維高度。


    由於氣候變化,從那個寒冷的西晉時期開始,中華文化隨著倉皇的人群一起向南方遷移,向長江遷移。遷移是被迫的、艱難的,但這是天地的指點,不能違逆。


    長江也早有自己的文化。與黃河相比,它似乎對宇宙空間有更多的驚懼,更多的疑問,更多的祭拜。於是,從上遊三星堆以仿佛外星人的神秘魔力所鑄就的青銅的詩,到下遊良渚以隆重祭祀所刻鑿的白玉的詩,最後都集中到三峽險峻處那位叫屈原的男子的一係列“天問”。屈原在問,長江在問,人類在問。大問者,便是大詩人。自宋代之後,中國的文化、經濟中心已從黃河流域轉到了長江流域。中心難免人多,因此又有不少人南行。到近代,南方氣象漸成,一批推進曆史的人物便從珠江邊站起。


    我要著重說說第三條線,四百毫米降雨量分界線。這條線,讓“天”和“地”密切呼應起來。高於四百毫米降雨量的,可以種植農作物;低於四百毫米降雨量的,是草原和沙漠,適合遊牧。


    有趣的是,這條降雨量的界線,與萬裏長城多方重疊。可見,萬裏長城的功用是區分兩種文明,讓農耕文明不受遊牧文明的侵犯。因此,這是天地之力借秦始皇之手畫下的一條界線。這樣一來,中華文明的三條天地之線,也就成了黃河、長江、長城。


    從長城內側的農耕文明來看,侵犯總是壞事;但是,從長城外側的遊牧文明來看,用馬蹄開拓空間,正是自己的文明本性,不應該受到阻攔。於是有戰爭,於是有長城,於是有一係列奇特的曆史。


    幹燥和濕潤發生了摩擦,寒冷和溫暖拔出了刀戟,馬鞭和牛鞭甩在了一起,草場和莊稼展開了拉鋸……


    衝突是另一種交融。長城內外的衝突和交融正是中國文化的核心主題,其重要,遠遠超過看起來很重要的邦國爭逐、朝代更替。我平生走得最多、寫得最多的,也恰恰是這些地帶。


    例如,我反複考察了鮮卑族入關後建立的北魏,發現它不僅保護了漢文化,而且讓漢文化具有了馬背上的雄風,與印度文化、希臘文化、波斯文化結合,氣象大振,使中國終於走向了大唐;我還反複考察了清代康熙皇帝建立的熱河行宮,發現它不僅年年讓統治集團重溫自己的起步生態,而且還讓各種生態友善組合,避免衝突;我又考察了敢於穿越長城北漠、溝通千裏商貿的晉商故地,明白了中國本來有可能通過空間突破而獲得財富,提升生態……我的這些考察所寫成的文章,都在海內外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基於對長城內外異態文明的興趣,我漸漸對一切異態文明都產生了向往。隻要有機會就會一次次趕去,考察它們的對峙和結親,並追蹤後果。為此,我的孤單的足跡,遍布了雲南、廣西、貴州、遼寧、黑龍江、吉林、內蒙古,以及我非常喜愛的新疆。按照傳統漢族學者的說法,那是邊緣地帶、邊外地帶,甚至幹脆說是“無文地帶”。他們錯了,因為最重大的文化現象,都產生於異態對接之中。小文在他們身邊,大文在遠方曠野。


    我的生命起點,出現在長江流域;我的文化基礎,倚重於黃河流域。過了很久才發現,我的遠年故鄉,應該在甘肅武威,也就在四百毫米降雨量分界線外側。這一來,這三條天地之線,也成了我自己的生命線。


    恍然大悟,原來從祖輩開始,就是一隊生態流浪者。我怎麽會那麽決絕地辭職遠行到甘肅高原,以“文化苦旅”來延續生態流浪?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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