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笑容沒有年代。那麽,就讓我們隨著這些女孩子的笑容,再一次回到中華文明的起點。


    記得我早年在遇到一次家破人亡的大災難時曾躲避到家鄉半山的一個廢棄的藏書樓裏讀書,不合時宜地猜想過黃帝的時代。猜想黃帝必然會隨之猜想他的對手炎帝和蚩尤。但奇怪的是,同是軍事上的死敵,黃帝的後代願意把炎帝合稱為華夏祖先,自認為“炎黃子孫”,卻怎麽也不願意把另一個對手蚩尤也納入其中。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在那場與蚩尤的戰爭中,黃帝實在打得太艱難了。


    根據一些零零落落的記載,黃帝擊敗炎帝隻是“三戰”而已,而後來平定天下也隻經曆了“五十二戰”;但與蚩尤作戰,連打“七十一戰”仍然無法勝利。黃帝慌了,求告九天玄女:“小子欲萬戰萬勝,萬隱萬匿,首當從何起?”


    這個求告既考慮到了戰勝一途,也考慮到了隱匿一途,可見是不大有信心了。據說是九天玄女給黃帝頒下了一道製勝神符,也有一種說法是九天玄女派出“女魃”來改變戰場的氣候幫助了黃帝,還有一種說法是黃帝最終靠指南車戰勝了蚩尤。


    總之,這場戰爭打得慘烈無比、千鈞一發。極有可能是蚩尤獲勝,那麽中華曆史就要全麵改寫。正因為如此,黃帝及其史官必須把蚩尤說成是妖魔,一來可以為黃帝的久攻不克辯解,二來可以把正義拉到自己一邊,杜絕後人設想萬一蚩尤勝利的另一種前途。


    杜絕後人設想萬一蚩尤勝利的另一種前途,這個意圖很現實,因為蚩尤的部族很大。他是九黎族的首領,九黎族生活在今天山東西南部、江蘇北部以及山西、河北、河南的黃河流域,人口眾多,當然是誅殺不盡的。因此黃帝隻能向他們宣告,他們以前的首領是妖魔,現在應該歸附新的統治者。


    黃帝這樣做並沒有錯,他采取的是讓華夏大地歸於統一的必然步驟。如果是由炎帝或蚩尤來統一,也有可能實行差不多的策略。但是,當我們切實地想一想那個戴滿惡名的蚩尤的真實下場,仍然未免心動。因為他也是黃河文明的偉大創建者。


    我曾經在河南新鄭主持過中央電視台直播的黃帝祭祀大典,也曾經到陝西祭拜過黃帝陵。但是,那位蚩尤究竟魂銷何方?


    據《黃帝內傳》記載:“黃帝伐蚩尤,玄女為帝製夔牛鼓八十而一震五百裏,連震三千八百裏。”這裏所說的裏程數當然不無誇張,難以定為史實,但那場戰爭規模極大、地域極廣、馳騁極遠,則是可以想見的。


    蚩尤終於戰敗,被擒被殺。


    據《山海經·大荒南經》及鄭玄注,蚩尤被黃帝擒獲後戴上了木質刑具桎梏(鎖腳的部分叫桎,鎖手的部分叫梏),長途示眾。


    蚩尤被殺後,桎梏被行刑者取下棄之山野。這副桎梏本來已在長途押解中滲滿血跡,此刻更是鮮血淋漓。它很快就在棄落的山野間生根了,長成一片楓樹,如血似火。


    從此開始,更多壯美的傳說出現了。


    蚩尤倒下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湖泊,湖水有血色,又有鹹味。宋代科學家沈括的《夢溪筆談》有記:


    解州鹽澤,方百二十裏,久雨,四山之水悉注其中,未嚐溢。大旱,未嚐涸。鹵色正赤,在阪泉之下,俚俗謂之“蚩尤血”。


    即便僅僅是一種因巧合而產生的傳說,也是氣壯山河。


    當然,也有學者經過考證,認為長途示眾、異地處決的說法並不可靠。


    《皇覽·塚墓記》有記載,“蚩尤塚”在東平郡壽張縣闞鄉城中,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氣出如匹絳帛,民名為“蚩尤旗”。由此開始,連天象學中也有了“蚩尤旗”的名稱,特指一種上黃下白的雲。《呂氏春秋》中就有這項記錄。


    有一項關於那場戰爭的記載更讓我心動不已。那天,黃帝的軍隊包圍住蚩尤,把他從馬上拉下來,鎖上桎梏,蚩尤也就最後一次放開了自己戰馬的韁繩。這是一員戰將與自己真正戰友的告別。據《帝王世紀》記載,這個地方從此就有了一個豪壯的地名,叫“絕轡之野”。我曾在台灣的《曆史學刊》上讀到曆史學者宋霖先生就這個地名寫下的一段文字。這段文字出現在曆史論文中似乎有點突兀,但我非常理解宋霖先生難以壓抑的心情。他是這樣寫的:


    絕轡,割斷韁繩,一任曾經馱載蚩尤縱橫天下的剽悍戰馬,在濺滿鮮血積滿屍體的殷紅荒原上踽踽躑躅,在銅青色天幕映照下,伴著清冷殘血的曠野中長嘯悲鳴。


    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上的第一場大戰,就此落幕。


    麵對著遠古的浩蕩之氣,再嚴謹的學者也不得不動用浩蕩之筆。在那絳紅的荒昧天際,曆史、傳說和文學,還分不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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