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設想,那些當事人在東北流放地遇見了以前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次卻因自己而罹難的遠房親戚,該會說什麽話?有何種表情?而那些遠房親戚又會做什麽反應?


    當事人極其內疚是毫無疑問的,但光內疚夠嗎?而且內疚什麽呢?他或許會解釋一下案情,但他真能搞得清自己的案情嗎?


    能說清自己案情的是流放者中那一部分真正的反清鬥士。還有一部分屬於宮廷內部鉤心鬥角的失敗者,他們大體也說得清自己流放的原因。最說不清楚的是那些文人,不小心沾上了文字獄、科場案,一夜之間成了犯人,與一大群受株連者一起跌跌撞撞地發配到東北來了,他們大半搞不清自己的案情。


    文字獄的無法說清已有很多人寫過,不想再說什麽了。科場案是針對科舉考試中的作弊嫌疑而言的,牽涉麵更大。


    明代以降,特別是清代,壅塞著接二連三的所謂科場案,好像魯迅的祖父後來也挨到了這類案子——幸好沒有全家流放,否則我們就沒有《阿q正傳》好讀了。


    依我看,科場中真作弊的有,但是很大一部分是被恣意誇大甚至無中生有的。例如,一六五七年發生過兩個著名的科場案,被殺、被流放的人很多。我們不妨選其中較嚴重的一個即所謂“南闈科場案”稍稍多看幾眼。


    一場考試過去,發榜了,沒考上的士子們滿腹牢騷,議論很多。被說得最多的是考上舉人的安徽青年方章鉞,可能與主考大人是遠親,即所謂“聯宗”吧,理應回避,不回避就有可能作弊。


    落第考生的這些道聽途說被一位官員聽到了,就到順治皇帝那裏奏了一本。順治皇帝聞奏後立即下旨,正副主考一並革職,把那位考生方章鉞捉來嚴審。


    這位安徽考生的父親叫方拱乾,也在朝中做著官,上奏說我們家從來沒有與主考大人聯過宗,聯宗之說是誤傳,因此用不著回避,以前幾屆也考過,朝廷可以調查。


    本來這是一件很容易調查清楚的事情,但麻煩的是,皇帝已經表了態,而且已把兩個主考革職了,如果真的沒有聯過宗,皇帝的臉往哪兒擱?


    因此朝廷上下一口咬定,你們兩家一定聯過宗,不可能不聯宗,沒理由不聯宗,為什麽不聯宗?不聯宗才怪呢!既然肯定聯過宗,那就應該在子弟考試時回避,不回避就是犯罪。


    刑部花了不少時間琢磨這個案子,再琢磨皇帝的心思,最後心一橫,擬了個處理方案上報,大致意思無非是,正副主考已經激起聖怒,被皇帝親自革了職,那就幹脆處死算了,把事情做到底別人也就沒話說了;至於考生方章鉞,朝廷不承認他是舉人,作廢。


    這個處理方案送到了順治皇帝那裏。大家原先以為皇帝也許會比刑部寬大一點,做點姿態,沒想到皇帝的回旨極其可怕:正副主考斬首,沒什麽客氣的;還有他們統領的其他所有考官到哪裏去了?一共十八名,全部絞刑,家產沒收,他們的妻子兒女一概罰做奴隸。聽說已經死了一個姓盧的考官了?算他幸運,但他的家產也要沒收,他的妻子兒女也要去做奴隸。還有,就讓那個安徽考生不做舉人算啦?不行,把八個考取的考生全都收拾一下,他們的家產也應全部沒收,每人狠狠打上四十大板。更重要的是,他們這群考生的父母、兄弟、妻子,要與這幾個人一起,全部流放到寧古塔!(參見《清世祖實錄》卷一百二十一)


    這就是典型的中國古代判決,處罰之重,到了完全離譜的程度。不就是僅僅一位考生與主考官有點沾親帶故的嫌疑嗎?他父親出麵已經把嫌疑排除了,但結果還是如此慘烈,而且牽涉的麵又如此之大。這二十個考官應該是當時中國第一流的學者,居然不明不白地全部殺掉,他們的家屬隨之遭殃。這種暴行,今天想來還令人發指。


    這中間,唯一能把嫌疑的來龍去脈說得稍稍清楚一點的隻有安徽考生一家——方家,其他被殺、被打、被流放的人可能連基本緣由也一無所知。但不管,刑場上早已頭顱滾滾、血跡斑斑,去東北的路上也已經排成長隊。


    這些考生的家屬在長途跋涉中想到前些天身首異處的那二十來個大學者,心也就平下來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何況人家那麽著名的人物臨死前也沒吭聲,要我冒出來喊冤幹啥?


    這是中國人麵臨最大的冤屈和災難時的慣常心理邏輯。一切理由都沒什麽好問的,就算是遇到了一場自然災害。


    且看曆來流離失所的災民,有幾個問清過台風形成的原因和山洪暴發的理由?算啦,低頭幹活吧,能這樣就不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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