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一</h2>


    我一直想寫寫這個題目,但又難於下筆。江南小鎮太多了,一一拆散了看,哪一個都算不上重大名勝。但是如果全都躲開了,那就躲開了中國文化的一個生態秘密,非常可惜。


    一說江南小鎮,閉眼就能想見:一條晶亮的河道穿鎮而過,幾座灰白的石橋弓著背脊,黑瓦的民居擠在河邊,民居的樓板底下就是水,石階的埠頭一級級伸向水麵,女人正在埠頭上浣洗,離她們隻有幾尺遠的烏篷船上正升起一縷縷炊煙,炊煙穿過橋洞飄到對岸,對岸河邊上有一排又低又寬的石欄,幾位老人正滿臉寧靜地坐在那裏,看著過往船隻……


    從懂事開始,我就沒有把這樣的小鎮當一回事。我家雖在農村,但離幾個小鎮都不遠,走不了多久就到了,因此對它們都很熟悉。我在課堂上知道了很多重要地名,我和同學們都癡癡地想象著、向往著。聽說離我們最近的小鎮裏有一位老大爺到過寧波和杭州,便敬若神明,遠遠地跟在後麵學步,隻奇怪他為什麽到了好地方還要回來。


    我小學畢業後到上海讀中學,後來又進了大學,我們全家也搬到上海,成了地地道道的城裏人。農村和小鎮的事,漸漸淡忘。


    但是,就在上大學的時候,遇到了一場被稱之為“文革”的民粹主義大劫難。父親被關押,叔叔被害死,我作為長子不到二十歲卻挑起了全家衣食重擔。在波湧浪卷的口號、標語大海中,不知道明天的日子怎麽過下去。


    忽然被告知,必須立即到外地軍墾農場服役改造。去了才知,那農場還是一片沼澤,我們必須跳到嚴冬的冰水裏一鍬鍬挖土築堤。宿舍也由自己用泥土和茅草搭建,在搭建的那些天,晚上就住在附近一個小鎮的廢棄倉庫裏。在泥地上鋪一層稻草,那就是我們的床。


    我十分疲憊地躺在地上,聽到頭邊木板牆的縫隙中傳來講話的聲音。懶懶地翻一下身子,從縫隙中看出去,發現那裏是一個簡陋的院落。小小一間屋子麵對著河流,進進出出是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淘米、炒菜,然後說笑幾句,慢慢吃飯。他們都不漂亮,但頭麵幹淨,意態平靜,可能是哪家小商店的營業員和會計吧。還沒有孩子,估計是新婚,從年齡看,和我們差不多。


    這個純屬小鎮的景象,實在把我鎮住了。我把臉貼在縫隙上,看了很久很久。


    沒有故事情節,沒有生離死別,沒有驚心動魄,有的隻是平常和平靜。但是,對於身處災難中的我,卻在這裏發現了最渴望的境界。幾年的生死掙紮不知在追求什麽,這一下,如驀然悟道,如醍醐灌頂,如荒漠遇泉,如滄海見帆,終於明白。天下災難的發生,各有原因,而共同的結果都是破壞平常和平靜。破壞了,就更加疼惜,但內心還不敢承認自己是在疼惜平常和平靜。直到看到木牆縫隙外的圖像,才徹底承認。


    我躺在鋪著稻草的泥地上,突然想起了莎士比亞的《麥克白》。麥克白夫婦黑夜殺人篡權,天亮了,城堡中響起了敲門聲。這敲門聲與他們的行為毫無關係,很可能是送牛奶的人在敲鄰近的門。但是,麥克白夫婦聽到後驚恐極了。不是驚恐罪行暴露,而是驚恐黎明來臨。


    在黑夜城堡裏,他們出於貪欲,由常人一步步變成魔鬼,因此,隻有最平常的市井聲音才能把他們從魔鬼夢魘中驚醒。驚醒後再反觀自己,嚇壞了。其實,《麥克白》演出時,台下的觀眾聽到這黎明的敲門聲也都會心裏一抖,因為觀眾在前幾個小時也進入了夢魘般的心理程序,同樣被敲門聲驚醒。


    一百多年前有一位英國學者托馬斯·德·昆西(t.de quincey),在童年時觀看《麥克白》時,很奇怪自己為什麽會被最普通的敲門聲所感染,長大後不斷回憶、思考、研究,終於寫出了一篇論文《論麥克白中的敲門聲》,成了世界莎士比亞研究中的重要文獻。我在大學裏認真讀過這篇文章,此刻又想了起來。


    一想起就明白,我被一對最普通夫妻的最普通生活所震撼,也是因為聽到了“敲門聲”。小鎮的敲門聲,正常生活的敲門聲,篤篤篤,輕輕的,隱隱的,卻灌注全身。


    江南小鎮的最典型畫麵,莫過於陳逸飛先生的油畫作品《故鄉的回憶》了。他畫的是江蘇昆山周莊,但那並不是他真正的故鄉。他與我同鄉,我們的另一位同鄉作家三毛,一到周莊,也熱淚盈眶。可見,故鄉未必具體,也未必定向。隻要讓人聽到那種敲門聲,便是最深刻的故鄉。


    不管怎麽說,既然陳逸飛先生起了頭,周莊總得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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