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是浙江省餘姚縣橋頭鄉車頭村,我在那裏出生、長大、讀書,直到小學畢業離開。


    十幾年前,這個鄉劃給了慈溪縣,因此我就不知如何來稱呼家鄉的地名了。在各種表格上填籍貫的時候總要提筆思忖片刻,十分為難。有時想,應該以我在那兒的時候為準,於是填了餘姚;但有時又想,這樣填了,有人到現今的餘姚地圖上去查橋頭鄉卻又查不到,很是麻煩,於是又填了慈溪。當然也可以如實地填上“原屬餘姚,今屬慈溪”之類,但一般表格籍貫欄擠不下那麽多字,即使擠得下,自己寫著也氣悶:怎麽連自己是哪兒人這麽一個簡單問題,都說得如此支支吾吾、曖昧不清!


    我不想過多地責怪改動行動區劃的官員,他們一定也有自己的道理。但他們可能不知道,這種改動對四方遊子帶來的迷惘是難於估計的。就像遠飛的燕子,當它們隨著季節回來的時候,屋梁上的鳥巢還在,但屋子的結構變了,它們隻能唧唧啾啾地在四周盤旋,盤旋出一個大問號。


    其實我比那些燕子還要恓惶,因為連舊年的巢也找不到了。我出生和長大的房屋早已賣掉,村子裏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親戚,如果現在回去,也想不出可在哪一家吃飯、宿夜。這,居然就是我的故鄉,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故鄉?


    早年離開時的那個清晨,夜色還沒有退盡而朝霧已經迷蒙,小男孩瞌睡的雙眼使夜色和晨霧更加濃重。這麽潦草的告別,總以為會有一次隆重的彌補,事實上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彌補,我就潦草地踏上了背井離鄉的長途。


    我所離開的是一個非常貧困的村落。貧困到哪家晚飯時孩子不小心打破一個粗瓷碗就會引來父母的追打,而左鄰右舍都覺得這種追打理所當然。這兒沒有正兒八經坐在桌邊吃飯的習慣,至多在門口泥地上擱一張歪斜的小木幾,家人在那裏盛了飯就撥一點菜,托著碗東蹲西站、晃晃悠悠地往嘴裏扒,因此孩子打破碗的機會很多。粗黑的手掌在孩子身上疾風暴雨般地掄過,又小心翼翼地撿起碎碗片拚合著。幾天後挑著擔子的補碗師傅來了,花費很長的時間把破碗補好。補過和沒補過的粗瓷碗裏,很少能夠盛出一碗白米飯。偶爾哪家吃白米飯了,飯鑊裏通常還蒸著一碗黴幹菜,於是雙重香味在還沒有揭開鑊蓋時已經飄灑全村,而這雙重香味直到今天我還認為是一種經典搭配。雪白晶瑩的米飯頂戴著一撮烏黑發亮的黴幹菜,色彩的組合也是既沉著又強烈。


    說是屬於餘姚,實際上離餘姚縣城還有幾十裏地。餘姚在村民中唯一可說的話題,是那兒有一所高山仰止般的醫院叫“養命醫院”。常言道,隻能醫病,不能醫命。這家醫院居然能夠“養命”,這是何等的本事!何等的氣派!村民們感歎著,自己卻從來沒有夢想過會到這樣的醫院去看病。沒有一個鄉民是死在醫院裏的,他們認為寧肯早死多少年,也不能不死在家裏。


    鄉間的出喪比迎娶還要令孩子們高興,因為出喪的目的地是山間,浩浩蕩蕩跟了去,就是一次熱熱鬧鬧的集體郊遊。這一帶的喪葬地都在上林湖四周的山坡上,送葬隊伍紙幡飄飄、哭聲悠揚,一轉入山嶴全都鬆懈了,因為山嶴裏沒有人家,紙幡和哭聲失去了視聽對象。山風一陣使大家變得安靜也變得輕鬆,剛剛還兩手直捧的紙幡已隨意地斜扛在肩上。滿山除了墳塋就是密密層層的楊梅樹,村民們很在行,才掃了兩眼便討論起今年楊梅的收成。


    楊梅收獲的季節很短,超過一兩天它就會泛水、軟爛,沒法吃了。但它的成熟又來勢洶洶,在運輸極不方便的當時,村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開肚子拚命吃。家家戶戶屋簷下排列著附近不同山梁上采來的一筐筐楊梅,任何人都可以蹲在邊上慢慢吃上幾個時辰,嘟嘟噥噥地評述著今年各座山的脾性。哪座山賭氣了,哪座山在裝傻,就像評述著自己的孩子。


    孩子們到哪裏去了?他們都上了山,爬在隨便哪一棵楊梅樹上邊摘邊吃。鮮紅的果實碰也不會去碰,隻挑那些紅得發黑但又依然硬紮的果實,往嘴裏一放,清甜微酸、挺韌可嚼,捫嘴啜足一口濃味,便把梅核用力吐出,手上的一顆隨即又按唇而入。


    這些日子他們可以成天在山上逗留,楊梅飽人,家裏借此省去幾碗飯,家長也認為是好事。隻是傍晚回家時一件白布衫往往是果汁斑斑,暗紅淺絳,活像是從浴血拚殺的戰場上回來。母親並不責怪,也不收拾,這些天再洗也洗不掉,隻待楊梅季節一過,漬跡自然消退,把衣服往河水裏輕輕一搓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孩子們爬在樹上摘食楊梅,時間長了,滿嘴會由酸甜變成麻澀。他們從樹上爬下來,腆著脹脹的肚子,嗬著失去感覺的嘴唇,向湖邊走去,用湖水漱漱口,再在湖邊上玩一玩。


    上林湖的水很清,靠岸都是淺灘。梅樹收獲季節赤腳下水還覺得有點涼,但歡叫兩聲也就下去了。腳下有很多滑滑的硬片,彎腰撈起來一看,是瓷片和陶片,好像這兒打碎過很多很多器皿。一腳一腳蹚過去,全是。那些瓷片和陶片經過湖水多年的蕩滌,邊角的碎口都不紮手了。細細打量,釉麵鋥亮,厚薄勻整,弧度精巧,比平日在家打碎的粗瓷飯碗不知好到哪裏去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這裏曾經安居過許多鍾鳴鼎食的豪富之家?但細看四周並沒有任何房宅的遺跡,也沒有一條像樣的路,豪富人家的日子怎麽過?捧著碎片仰頭回顧,默默的山,呆呆的雲,誰也不會回答孩子們。


    孩子們用小手把碎片摩挲一遍,然後側腰低頭,把碎片向水麵平甩過去,看它能跳幾下。這個遊戲叫做“削水片”,幾個孩子比賽開了,神秘的碎片在湖麵上跳躍奔跑,平靜的上林湖犁開了條條波紋。不一會兒,波紋重歸平靜,碎瓷片、碎陶片和它們所連帶著的秘密,全都沉入湖底。


    我曾隱隱地感覺到,故鄉也許是一個曾經很成器的地方,它的“大器”不知碎於何時。碎得如此透徹,像轟然山崩,也像漸然家傾。為了不使後代看到這種痕跡,所有碎片的殘夢都被湖水淹沒,隻讓後代捧著幾個補過的粗瓷碗,盛著點白米飯黴幹菜木然度日。


    如果讓那些補碗的老漢也到湖邊來,孩子們撈起一堆堆精致的碎瓷片、碎陶片請他們補,他們會補出一個什麽樣的物件來?一定是碩大無朋又玲瓏剔透的吧?或許會嗡嗡作響或許會寂然無聲?補碗老漢們補完這一物件又會被它驚嚇,不得不躡手躡腳地重新把它推入湖底然後倉皇逃離。


    我是一九五七年離開家鄉的。吃過了楊梅,拜別上林湖畔的祖墳,便來到了餘姚縣城。也來不及去瞻仰一下心儀已久的“養命醫院”,立即就上了去上海的火車。


    那年我才九周歲,在火車窗口與送我到餘姚縣城的舅舅揮手告別,怯生生地開始了孤旅。我的小小的行李包中,有一瓶酒浸楊梅、一包黴幹菜,活脫脫一個最標準的餘姚人。一路上還一直在後悔,沒有在上林湖裏揀取幾塊碎瓷片隨身帶著,作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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