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代以來,上海人一直是中國一個非常特殊的群落。他們有許多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心理規則,說得好聽一點,可以稱之為“上海文明”。一個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車上,在商店裏,還是在街道間,很快就會辨認出來,主要不是由於外貌和語言,而是這種上海文明對於別種文明的敏感。


    同樣,幾個上海人到外地去,往往也顯得十分觸目。


    全國有點離不開上海人,又都討厭著上海人。不管東南西北,幾乎各地都對上海人沒有太好的評價。精於盤算、能說會道、自由散漫、驕傲排外、目無領導、缺少熱情、疏離集體、吝嗇自私、時髦浮滑、瑣碎俗氣,如此等等,加在一起,就是外地人心中的上海人。


    上海人被罵的由頭還有很多。比如,不止一個騷擾了全國的政治人物、幫派頭子是從上海發家的,你上海人還有什麽話說?不太關心政治的上海人便惶惶然不再言語,偶爾隻在私底下嘀咕一句:“他們哪裏是上海人?都是外地來的!”


    但是,究竟有多少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真正地道的上海人就是上海郊區的農民和漁民,而上海人又瞧不起“鄉下人”。


    於是,上海人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尷尬。這種尷尬遠不是自今日起。依我看,上海人始終是中國近代史開始以來最尷尬的一群。


    二


    上海人的尷尬,責任主要不在上海人。


    這首先應該歸因於中華文化在近代的不適應。上海人身上的半近代半傳統、半國際半鄉土的特質,使他們成了中華文化大家庭中的異數。照例,成為異數的命運是不好的,但上海人似乎又有點明白,當時的中華文化在國際近代化進程中更是異數,異異得正,因此產生了一點小小的得意勁兒。


    在我看來,上海文明的早期代表者,在物質意義上,是十三世紀的紡織改革家黃道婆;在精神意義上,是十七世紀的官員科學家徐光啟。黃道婆使上海成為一個以紡織業為中心的商貿重鎮,而徐光啟則以驚人的好學和包容遊走在科學、國學、朝廷、外邦之間,為後代上海人的正麵品質打下了很好的基礎。


    這實在是一個讓人不敢相信的生命組合體。你看,他那麽認真地向歐洲傳教士們學習了西方的數學、天文學、測量學、水利學,自己參與翻譯,還成了虔誠的天主教徒,在朝廷的官也越做越大,當上了禮部尚書和文淵閣大學士。與此同時,他居然還一絲不苟地編寫了中國農業科學的集大成之作《農政全書》和天文曆法的鼎新奠基之作《崇禎曆書》。他去世時,朝廷深深哀悼、追封加諡,而他的墓前又有教會立的拉丁文碑文。這麽一個貫通中西、左右逢源的大人物,在日常飲食起居上又非常節儉,未曾有過中國官場習慣的鋪張浪費。


    他提供了一種曆史可能。那就是,中華文化在十七、十八、十九世紀遇到的最大考驗是如何對待西方文明,而徐光啟以自己的示範表明,如果兩方麵都采取明智態度,就有機會避開大規模的惡性衝突。


    可惜曆史走向了另一條路。但是,就在惡性衝突之後,西方列強在上海發現了一個信奉天主教的家族會聚地,叫徐家匯。當初徐光啟的示範沒有被曆史接納,卻被血緣遺傳了。西方人對此深感驚喜,於是,徐家匯很快成了傳播西方宗教、科學、教學的中心,在上海近代化過程中起到了巨大作用。遺傳,又變成了曆史。


    徐光啟的第十六代孫是個軍人,他有一個外孫女叫倪桂珍,便是名震中國現代史的宋氏三姐妹的母親。倪桂珍遠遠地繼承了先祖的遺風,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而且尤其擅長數學。她所哺育的幾個兒女對中國社會的巨大影響,可以看做徐光啟發端的上海文明的一次重大呈示。


    很久失去自信的上海人偶爾在廣播電視裏聽到宋慶齡、宋美齡女士講話,居然是一口地道的上海口音,感到很不習慣。因為多年來上海的“官話”,主要是山東口音和四川口音。一個上海人隻要做到了副科長,憋出來的一定已經不是上海話。


    由宋慶齡、宋美齡女士的口音作推想,三四百年前,在北京,徐光啟與利瑪竇等傳教士商議各種文化事項時,操的也是上海口音。


    三


    對於一個封閉而自是的中國而言,上海偏踞一隅,不足為道。我們有兩湖和四川盆地的天然糧倉,小小的上海繳不了多少稻米;我們有三山五嶽安駐自己的宗教和美景,上海連一個稍稍像樣的峰巒都找不到,我們有縱橫九州的寬闊官道,繞到上海還要兜點遠路;我們有許多延續千年的著名古城,上海連個縣的資格都年紀太輕……


    但是,對於一個具有國際眼光的人而言,上海麵對太平洋,背靠萬裏長江,可謂吞吐萬匯,氣勢不凡。


    直到十九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職員黎遜向政府投送了一份報告書,申述上海對新世界版圖的重要性,上海便成為《南京條約》中開放通商的五口之一。一八四二年,英國軍艦打開了上海。從此,事情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上海出現了好幾個麵積不小的租界,西方文明挾帶著惡濁一起席卷進來,破敗的中國也把越來越多的賭注投入其間。


    徐光啟的後代既有心理準備,又驚慌失措地一下子陷入了這種鬧騰之中。一方麵,殖民者、冒險家、暴發戶、流氓、地痞、妓女、幫會一起湧現;另一方麵,大學、醫院、郵局、銀行、電車、學者、詩人、科學家也匯集其間。黃浦江汽笛聲聲,霓虹燈夜夜閃爍,西裝革履與長袍馬褂摩肩接踵,四方土語與歐美語言交相斑駁,你來我往,此勝彼敗,以最迅捷的頻率日夜更替。這裏是一個新興的怪異社會,但嚴格說來,這裏更是一個進出要道,多種激流在這裏撞合、喧嘩,卷成巨瀾。


    但是,一代上海人,就在這種悖論中跌跌絆絆地成長起來了。


    首先是遇到一個個案件。許多新興思想家、革命者受到清政府追緝,逃到了上海的租界,於是兩種法製體係衝突起來了。上海人日日看報,細細辨析,漸漸領悟了民主、人道、自由、法製、政治犯、量刑、辯論等概念的正常含義,也產生了對新興思想家、革命者的理解和同情。


    更具象征意義的是,上海的士紳、官員都紛紛主張拆去上海舊城城牆,因為它已明顯地阻礙了車馬行旅、金融商情。他們當時就在呈文中反複說明,拆去城牆,是“國民開化之氣”的實驗。當然有人反對,但幾經爭論,上海人終於把城牆拆除,成了陳舊的心理框範特別少的一群。


    與此同時,上海人擁有了與蘇州私家園林完全不同的公園,懂得了即使晚間不出門也要繳納公共路燈費。上海文化的重心轉向報紙、出版、電影、廣播和公私學校,並從一開始就走上了文化產業的道路。


    後來,一場來自農村的社會革命改變了上海的曆史,上海變得安靜多了。走了一批上海人,又留下了大多數上海人,他們被要求與內地取同一步伐,並對內地負起經濟責任。上海轉過臉來,平一平心旌,開始做起溫順的“大兒子”。車間的機器在隆隆作響,上班的電車擁擠異常,大夥都累,夜上海變得寂靜冷清。


    為了延續“農村包圍城市”的方略,大批內地農村的幹部調入上海,為了防範或許會來自太平洋的戰爭,大批上海工廠遷向內地山區。越是冷僻險峻的山區越能找到上海的工廠,淳樸的山民指著工人的背脊笑一聲:“嘿,上海人!”


    改革開放以來,廣州人、深圳人、溫州人快速富裕,腰包鼓鼓地走進上海。上海人有點自慚形穢,卻又沒有失去自尊,心想,要是我們上海人真正站起來,將是另一番景象。


    也許是一種自我安慰,但我知道,他們是在守護一種經濟之外的東西,那就是從近代以來逐漸形成的上海人的心理品性。


    四


    上海人的心理品性,我想先講三點。


    第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以個體自由為基礎的寬容並存。


    隻要不侵礙到自己,上海人一般不去指摘別人的生活方式。比之於其他地方,上海人在公寓、宿舍裏與鄰居交往較少,萬不得已幾家合用一個廚房或廁所,互相間的摩擦和爭吵卻很頻繁,因為各家都要保住自身的獨立和自由。


    因此,上海人的寬容並不表現為謙讓,而是表現為“各管各”。


    在道德意義上,謙讓是一種美德,但在更深刻的文化心理意義上,“各管各”或許更貼切現代寬容觀。承認各種生態獨自存在的合理性,承認到可以互相不與聞問,比經過艱苦的道德訓練而達到的謙讓,更有深層意義。


    為什麽要謙讓?因為選擇是唯一的,不是你就是我,不讓你就要與你爭奪。這是大一統秩序下的基本生活方式和道德起點。為什麽可以“各管各”?因為選擇的道路很多,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誰也不會吞沒誰。這是以承認多元世界為前提而派生出來的互容共生契約。


    上海下層社會中也有不少喜歡議論別人的婆婆媽媽。但她們也知道,“管閑事”是被廣泛厭棄的一種弊病。調到上海來工作的外地官員,常常會苦惱於如何把“閑事”和“正事”區別開來。在上海人心目中,凡是不直接與工作任務有關的個人事務,都屬於別人不該管的“閑事”範疇。


    上海人口語中有一句至高無上的反詰語,曰:“關儂啥體?”意思是:“關你什麽事?”


    在外地,一個姑娘的服飾受到同事的批評,她會就批評內容表述自己的觀點,如“裙子短一點有什麽不好”、“牛仔褲穿著就是方便”之類。但是一到上海姑娘這裏,事情就顯得異常簡單:這是個人私事,即使難看透頂也與別人無關。因此,她隻說一句“關儂啥體”,截斷全部爭執。說這句話的口氣,可以是憤然的,也可以是嬌嗔的,但道理卻是一樣。


    在文化學術領域,上海學者大多不願意去與別人“商榷”,或去迎戰別人的“商榷”。文化學術的道路多得很,大家各自走著不同的路,互相遙望一下可以,幹嗎要統一步伐?這些年來,文化學術界多次出現過所謂“南北之爭”、“海派京派之爭”,但這種爭論大多是北方假設的。上海人即使被“商権”了也很少反擊,他們心中回蕩著一個頑皮的聲音:“關儂啥體?”


    本於這種個體自立的觀點,上海的科學文化在一開始總是具有可喜的新鮮性和獨創性。但是,往往又“個體”得過了頭,小裏小氣地不知道如何互相合作,如何依靠他人提升,如何進人宏觀規範,因此總是形不成合力,成不了氣候。


    五


    上海文明的第二心理品性,是對實際效益的精明估算。


    上海人不喜歡大請客,酒海肉山,不喜歡侃大山,神聊通宵;不喜歡連續幾天陪伴著一位外地朋友,以示自己對友情的忠誠;不喜歡聽大報告,自己也不願意作長篇發言;上海的文化沙龍怎麽也搞不起來,因為參加者一估算,賠上那麽多時間得不償失;上海人外出,即使有條件也不太樂意住豪華賓館,因為這對哪一方麵都沒有實際利益……凡此種種,都無可非議,如果上海人的精明隻停留在這些地方,那就不算討厭。


    但是,在這座城市,你也可以處處發現聰明過度的浪費現象。不少人若要到市內一個較遠的地方去,會花費不少時間思考和打聽哪一條線路、換哪幾次車的車票最為省儉,哪怕差三五分錢也要認真對待。這種事有時發生在公共汽車上,車上的旁人會脫口而出提供一條更省儉的路線,取道之精,恰似一位軍事學家在選擇襲擊險徑。車上的這種討論常常變成一種群體性的投入,一個人的輕聲詢問立即引起全車一場熱烈的大討論,甚至爭論得臉紅脖子粗,實在是全世界各大城市都看不到的景觀。公共宿舍裏水電、煤氣費的分攤糾紛,發生之頻繁,上海很可能是全國之最。


    可以把這一切都歸因於貧困。但是,請注意,兩方爭執的金額差異,往往隻是幾分錢。他們在爭執激動時一次次掐滅又一支支點燃的外國香煙,就抵得上爭執金額的幾十倍。


    我發現,上海人的這種比較,大半出於對自身精明的衛護。智慧會構成一種生命力,時時要求發泄,即便對象物是如此瑣屑,一發泄才會感到自身的強健。這些可憐的上海人,高智商成了他們沉重的累贅。沒有讓他們去鑽研微積分,沒有讓他們去畫設計圖,沒有讓他們去操縱流水線,沒有讓他們置身商業競爭的第一線,他們怎麽辦呢?去參加智力競賽,年紀已經太大;去參加賭博,名聲經濟皆受累。他們隻能耗費在這些芝麻綠豆小事上,雖然認真而氣憤,也算一種消遣。


    上海人的精明和智慧,構成了一種群體性的邏輯曲線,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中處處晃動、閃爍。快速的領悟力,迅捷的推斷,彼此都心有靈犀一點通。電車裏買票,乘客遞上一角五分,隻說“兩張”,售票員立即撕下兩張七分票,像是比賽著敏捷和簡潔。如果乘客說“兩張七分”,就有一點汙辱了售票員的智商,因為這兒不存“七分”之外的第二種可能。你說得快,售票員的動作也快,而且滿臉讚許;你說得慢,售票員的動作也慢,而且滿臉不屑。


    一切不能很快跟上這條群體性邏輯曲線的人,上海人總以為是“外地人”或“鄉下人”,他們可厭的自負便由此而生。上海的售票員、營業員,服務態度在全國不算下等,他們讓外地人受不了的地方,就在於他們常常要求所有的顧客都有一樣的領悟力和推斷力。凡是沒有的,他們一概稱之為“拎勿清”,對之愛理不理。


    平心而論,這不是排外,而是對自身智慧的悲劇性執迷。


    上海人的精明估算,反映在文化上,就體現為一種“雅俗共賞”的格局。上海人大多是比較現實的,不會對已逝的生態過於癡迷,總會釀發出一種突破意識和先鋒意識。他們有足夠的能力涉足國內外精英文化領域,但是,他們的精明使他們更多地顧及現實的可行性和接受的可能性。他們不願意充當傷痕斑斑、求告無門的孤獨英雄,也不喜歡長期處於曲高和寡、孤芳自賞的形態。


    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化解功能,把學理融化於世俗,讓世俗閃耀出智慧。毫無疑問,這種化解常常會使嚴謹縝密的理論懈弛,使奮發淩厲的思想圓鈍,造成精神行為的疲庸。這種情況我們在上海文化中頻頻能夠看到,而且似乎已經出現越來越嚴重的趨勢。但是,在很多情況下,它也會款款地使事情取得實質性進展,獲得慷慨突進者所難以取得的效果。這可稱之為文化演進的精明方式。


    六


    上海文明的第三心理品性,是麵對國際的開放型文化追求。


    相比之下,在全國範圍內,上海人麵對國際社會的心理狀態比較平衡。他們在內心從來沒有鄙視過外國人,因此也不會害怕外國人,或表示超乎常態的恭敬。他們在總體上有點崇洋,但在氣質上卻不大會媚外。


    中國不少城市稱外國人為“老外”,這個不算尊稱也不算鄙稱的有趣說法,似乎挺密切,實則很生分,至今無法在上海生根。在上海人的口語中,除了小孩,很少把外國人統稱為“外國人”,隻要知道國籍,一般總會具體地說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日本人。這說明,連一般市民,與外國人也有一種心理趨近。


    今天,不管是哪一個階層,上海人對子女的第一企盼是出國留學。到日本邊讀書邊打工是已經走投無路了的青年們自己的選擇,隻要子女還未成年,家長是不做這種選擇的,他們希望子女能正正經經到美國留學,這裏普及著一種國際視野。


    其實,即使在沒有開放的時代,上海人對於子女的教育也隱隱埋伏著一種國際性觀念,不管當時能不能實現。上海的中學對英語一直比較重視,即使當時幾乎完全沒有用,也沒有家長提出免修。上海人總要求孩子在課餘學一點鋼琴或唱歌,但又並不希望他們被吸收到當時很有吸引力的部隊文工團。


    在“文革”動亂中,好像一切都滅絕了,但有幾次外國古典音樂代表団悄悄來臨,報紙上也沒做什麽宣傳,不知怎麽立即會卷起搶購票子的熱潮,這麽多外國音樂迷原先都躲在哪兒呢?開演的時候,他們衣服整潔,秩序和禮節全部符合國際慣例,很為上海人爭臉。


    前些年舉行貝多芬交響音樂會,難以計數的上海人竟然在凜冽的寒風中通宵排隊。


    兩年前,我所在的學院試演著名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按一般標準,這出戲看起來十分枯燥乏味,國外不少城市演出時觀眾也不多。但是上海觀眾卻能靜靜看完,不罵人,不議論,也不歡呼。其間肯定不少人完全看不懂,但他們知道這是一部世界名作,應該看一看,自己看不懂也很自然,既不恨戲也不恨自己。一夜又一夜,這批去了那批來,平靜而安詳。


    毋庸諱言,上海的下層社會並不具備國際的文化追求。但長期置身在這麽一個城市裏,久而久之也養成了對一般文化的景仰。上海也流行過“讀書無用論”,但情況與外地略有不同。絕大多數家長都不能容忍一個能讀上去的子女自行輟學,隻有對實在讀不好的子女,才用“讀書無用論”作為借口聊以自慰,並向鄰居搪塞一下。


    即使在“文革”動亂中,“文革”前最後一批大學畢業生始終是視點集中的求婚對象,哪怕他們當時薪水很低,前途無望,或外貌欠佳。在當時,這種對文化的景仰帶有非實利的盲目性。最講實利的上海人在這一點上不講實利,依我看,這是上海人與廣州人的顯著區別之一,盡管他們在其他方麵頗為接近。


    七


    上海文明的心理特征還可以舉出一些來,但從這幾點,已經可以看出大概。


    有趣的是,上海文明的承受者是一個複雜的群體。有的人居住在上海很久還未能皈依這種文明,有的人則進入不久便神魂與共。這便產生了非戶籍意義上,而是文化心理意義上的上海人。很多文化人分不清這個界限,武斷地論述著這個地方的人、那個地方的人,是沒有意義的。


    無疑,上海人遠不是理想的現代城市人。一部扭曲的曆史限製了他們,也塑造了他們;一個特殊的方位釋放了他們,又製約了他們。他們在全國顯得非常奇特,在世界上也顯得有點怪異。


    在文化人格結構上,他們是缺少皈依的一群。靠傳統?靠新潮?靠內地?靠國際?靠經濟?靠文化?靠美譽?靠實力?靠人情?靠效率?他們的靠山似乎很多,但每一座都有點依稀朦朧。他們最容易灑脫出去,但又常常感到一種灑脫的孤獨。


    他們做過的或能做的夢都太多太多。載著滿腦子的夢想,拖著踉蹌的腳步。好像有無數聲音在呼喚著他們,他們的才幹也在渾身衝動,於是,他們陷入了真正的惶恐。


    他們也感覺到了自身的陋習,憬悟到了自己的窩囊,卻不知挽什麽風,捧什麽水,將自己洗滌。


    他們已經傾聽過來自黃土高原的悲愴壯歌,也已經領略過來自南疆海濱的輕快步履,他們欽羨過,但又本能地懂得,欽羨過分了,我將不是我。我究竟是誰?


    該做什麽?整座城市陷入了思索。


    前年夏天在香港參加一個國際會議,聽一位中國問題專家說:“我做了認真調查,敢於斷言,上海人的素質和潛力,未必比世界上許多著名的城市差。”這種激勵的話語,上海人已聽了不止一次,越聽心裏越不是滋味。


    每天清晨,上海人還在市場上討價還價,還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不斷吵架。晚上,回到家,靜靜心,教導孩子把英文學好。孩子畢業了,出息不大,上海人歎息一聲,撫摸一下自己斑白的頭發。


    八


    續寫上海新曆史,關鍵在於重塑新的上海人。重塑的含義,是人格結構的調整。對此,請允許我說幾句重話。


    今天上海人的人格結構,在很大的成分上是百餘年超濃度繁榮和動亂的遺留。在二十世紀前期,上海人大大地見了一番世麵,但無可否認,那時的上海人在總體上不是這座城市的主宰。上海人長期處於仆從、職員、助手的地位,是外國人和外地人站在第一線,承受著創業的樂趣和風險。眾多的上海人處於第二線,觀看著,比較著,追隨著,參謀著,擔心著,慶幸著,反複品嚐第二線的樂趣和風險。


    也有少數上海人衝到了第一線,如果成功了,後來也都離開了上海。


    直到今天,即便是上海人中的佼佼者,最合適的崗位仍是某家跨國大企業的高級職員,而很難成為氣吞山河的第一總裁。上海人的眼界遠遠超過闖勁,適應力遠遠超過開創力。有大家風範,卻沒有大將風範。有鳥瞰世界的視野,卻沒有縱橫世界的氣概。


    因此,上海人總在期待。他們眼界高,來什麽也不能滿足他們的期待,而到手的一切又都不願意放棄。他們不知道,什麽也不放棄就什麽也得不到。對於自己的得不到,他們隻能靠發牢騷來聊以遣懷。牢騷也僅止於牢騷,製約著他們的是職員心態。


    沒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沒有統領全局的強悍,上海人的精明也就與怯弱相伴隨。他們不會高聲朗笑,不會拚死搏擊,不會孤身野旅,不會背水一戰。連玩也玩得很不放鬆,前顧後盼,拖泥帶水。連談戀愛也少一點浪漫色彩。


    由於缺少生命感,上海人也就缺少悲劇性的體驗,而缺少悲劇性體驗也就缺少了對崇高和偉大的領受;他們號稱偏愛滑稽,但也僅止於滑稽而達不到真正的幽默,因為他們不具備幽默所必須有的大氣和超逸。於是,上海人同時失卻了深刻的悲和深刻的喜,屬於生命體驗的兩大基元對他們來說都頗為黯淡。


    即便是受到全國厭棄的那份自傲氣,也隻是上海人對於自己生態和心態的盲目守衛,傲得瑣瑣碎碎,不成氣派。真正的強者也有一份自傲,但是有恃無恐的精神力量使他們變得大方而豁達,不會隻在生活方式、言談舉止上自我陶醉,冷眼看人。


    總而言之,上海人的人格結構盡管不失精巧,卻缺少一個沸沸揚揚的生命熱源。於是,這個城市失去了燙人的力量,失去了浩蕩的勃發。


    可惜,譏刺上海人的鋒芒,常常來自更落後的規範:說上海人各行其是、離經叛道;要上海人重返馴順、重歸一統。對此,胸襟中貯滿了海風的上海人倒是有點固執,並不整個兒翻然悔悟。暫時寧肯這樣,不要匆忙趨附。困惑迷惘一陣子,說不定不久就會站出像模像樣的一群。


    上海人人格結構的合理走向,應該是更自由、更強健、更熱烈、更宏偉。它的依憑點是大海、世界、未來。這種人格結構的群體性體現,在中國其他城市還都沒有出現過。


    如果永遠隻有一個擁擠的職員市場,永遠隻是一個“新一代華僑”的培養地,那麽,在未來的世界版圖上,這個城市將黯然隱退。曆史,從來不給附庸以地位。


    失落了上海的中國,也就失落了一個時代。失落上海文明,是全民族的悲哀。


    秋雨注:此文發表在二十年前。當時上海的改革開放還沒有正式起步,上海人備受全國厭棄,連自己也失去了自信。因此,我在這篇文章中指出了上海人的曆史地位和心理品性,從文化上對他們進行了全方位地鼓勵,又指出了他們的致命弱點。文章發表後引起巨大反響,在此我要深深感謝上海市民。我對他們的嚴厲批評居然沒有引起任何反感,這在中國各地“地域性敏感”越來越強烈的情況下,極不容易。


    點評一:


    這是一曲拯救山水的讚歌。一個城市的命運,是由那麽幾個武將與文人決定的。作者簡化之後的杭州西湖史,抓住了締造這個偉大山水城市的根本。人性充沛的管理者,因著自己熱愛自然的本性,建造了一個合乎自然之道的優雅之都。(老愚)


    點評二:


    柳永《望海潮》詞讚杭州“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白居易說“江南憶,最憶是杭州”。本文亦為一篇頌詞,頌杭州之美,尤其頌治理杭州有功的白居易、蘇東坡等人。本文以古為鑒,也語涉當下杭州生態環境治理,並奉獻個人文化治理建議。(馬策)


    點評三:


    寫雷峰夕照,寫斷橋霜雪,寫靈隱鍾聲,寫虎跑泉的綠壁……這些都難以狀出杭州的本色與太美。還是回歸到文化根脈來吧,以保護杭州的生態入筆,洞開杭州文化的窗口,以白居易、錢鏐、蘇東坡為骨骼支點,管窺蠡測,探尋杭州文化的靈脈與曆史回聲。因此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構思之巧、立意之深。


    杭州之美,在於人力,卻似渾然天成。作者雖是從生態保護這麽一個既現代又直白的話題入手,卻運筆不俗,同樣寫得跌宕多姿,文采、文才與西湖的美景交相輝映。(廖國清)


    點評三:


    上海是一個怎樣的群落呢?他們特殊,“在文化人格結構上,他們是缺少皈依的一群。靠傳統?靠新潮?靠內地?靠國際?靠經濟?靠文化?靠美譽?靠實力?靠人情?靠效率?他們的靠山似乎很多,但每一座都有點依稀朦朧”。作者寫上海人,從曆史地位與文化心理人格上去探尋上海人,有著自己獨特的視角,不掩飾上海人存在的瑕疵,而注重掘釋上海人群體的光芒。(廖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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