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已習慣了暗槍與非議,白天在教室裏聽見的那些議論卻還是會不時浮現在耳畔。他的經曆被無數次擺上台麵,毫無遮掩地呈現在大眾視野之中,如同被一層一層剝開的果皮,連帶著自尊一同被撕扯下來。


    然後滿室喧嘩,嘲笑四起。


    一直都是這樣,他已經麻木到無動於衷。


    可當那道聲音在清晨和煦的陽光下響起,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麵說出“我不討厭他,也不想害怕他”的時候……


    死氣沉沉的心跳還是悄悄地、隱隱晦晦地,加速了一點點。


    站在陰影裏的少年黯然垂眸,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輕笑。


    ——但他同時也明白,那隻不過是稍縱即逝的零星善意。就像風無意間吹過滿池死水,雖然的確會惹起陣陣漣漪,可那風來去匆匆,注定不會落入池中。


    至於漣漪悠悠回旋,最終也將歸於平寂,仿佛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情。


    過不了多久,她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徹徹底底地厭惡他。


    世界不存在奇跡,他不應該抱有任何期待。


    *


    【先別去競技場,原路返回,離開長樂街。】


    眼看秦宴毫不猶豫地離開,江照年正打算繼續往競技場趕,忽然聽見阿統木的聲音。她把男人的錢丟在路邊,撇了撇嘴:“為什麽?”


    阿統木默了幾秒:【你先聽我的話,下一個拐角轉身的時候,悄悄看一眼身後。】


    神秘兮兮的。


    江月年不明白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得先乖乖按著指示往回走,等終於路過拐角,在側身時眼皮一挑,不動聲色地往背後望。


    視線所及之處還是人來人往的街道,昏暗燈光肆意生長。在渾濁背景裏,忽然掠過一抹極其突兀的純白色澤。


    江月年呼吸一滯,飛快眨眨眼睛。


    那是他們校服的白襯衫。


    光影斑駁,人影重重。在驚鴻一瞥的燈火闌珊處,江月年看清那人挺拔消瘦的輪廓。


    或許是不放心讓這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同學獨自行走於混亂街巷,本應離去的少年居然一直跟在她身後,保持著令人難以察覺的遙遠距離。


    她看不清對方的動作與神情,隻瞥見他藏匿在夜色中的身形,露出校服若隱若現的白。


    房屋的影子和月光一起陰沉沉壓下來,秦宴靜靜站在那裏,把屬於另一個世界的黑暗擋在身後,為她留出一片幽謐且光明的坦途。


    江月年猛戳係統,滿臉的不可思議:“秦宴同學……他在保護我?”


    阿統木答非所問,語氣幹巴巴:【你心髒跳得好快。】


    “是嗎?”


    她承認得大大方方,揚起嘴唇笑:“因為很開心啊!秦宴同學真是個好人。”


    明明承受了那麽多難以想象的苦痛與非議,更何況他們兩人隻有過幾麵之交,可秦宴還是毫不吝惜地給予她力所能及的善意,像一道不為人知的影子,悄悄擋下所有洶湧的暗潮。


    真的太太太溫柔了吧!


    江月年腳步輕快地往回走,耳邊充斥著呼呼作響的風,因此並沒有聽見阿統木哼了聲:【他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麽好。】


    “嗯?你說什麽?”


    【我說——】


    它深深吸了口氣,扯著大嗓門喊:【等那小子走掉之後,你就立馬趕去競技場!動起來動起來,還想不想見到任務對象了?】


    “我知道我知道。”


    江月年自動過濾它的大嗓門,按耐不住好奇心:“木木,獸人的話,會不會有貓耳朵?”


    這時候知道叫它木木了。


    阿統木冷嗤一聲,語調慢悠悠:【不止耳朵,尾巴也是有的。獸人的毛發比動物更加柔軟細膩,想象一下把美少年頭頂的貓耳朵握在手裏,看他身後的尾巴晃來晃去,那感覺……你懂的吧。】


    江月年耳根一紅,捂著臉義正言辭:“停停停!別說了,我還隻是個孩子。”


    *


    穿過彎彎拐拐的街道,便是競技場。


    據阿統木所說,這類競技場有兩大賣點,第一種是放食人巨蟒、深淵海妖一類極端狂暴的魔物互相廝殺;第二種則是讓擁有一定智力水平的類人形生物在魔物進攻下掙紮求生,看他們拚死反抗的狼狽模樣。


    這次的任務對象,就是第二種模式下的犧牲品。


    競技場沒有名字,表麵以一處其貌不揚的小賣部作為偽裝,打開後門沿著樓道往下,就能聞見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江月年在路上耽擱了一陣子,這會兒競技比賽已經結束。三三兩兩的看客結伴而出,擋住下行的去路,經過她身邊時,總會有意無意地瞥上一眼。


    站在樓道角落的小姑娘安安靜靜,即使身形被牆角的陰影蓋住大半,也能明顯散發出與這條街道截然不同的氣息。


    四周是廝殺的餘燼與喧囂嘈雜的人聲,狹窄樓道中混亂不堪,她卻始終安靜得近乎沉默,與所有人隔開一段安全的距離,不發生任何身體接觸。


    明明溫和又乖順,卻叫人難以接近。


    等人潮漸漸遠去,江月年便抓緊時間走下樓梯。在下樓過程中,又想起昨晚阿統木為她介紹的任務對象基本信息:封越,男性,十五歲,融合了人類與獅貓的基因。


    “別看他現在可憐兮兮的,幾年後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狂。”它一邊說一邊嘖嘖歎氣,“明明是最沒有殺傷力的貓,打起架來卻又狠又不要命,腦袋也聰明得過分。這家競技場被警方查封後,他便流落街頭獨自打拚,斷了一隻手臂,毀了一隻眼睛,染了一身病,最終憑借一己之力爬到地下世界的權力巔峰,並成為了動亂的主要發起人之一。”


    “打架厲害,人又聰明,還擔任了領袖的角色,”江月年在心裏小小驚歎一聲,“他會不會很凶?”


    阿統木笑了笑:“這個你盡管放心。現在封越年紀很小,跟以後的形象完全搭不著邊,你把他看作無家可歸的小可憐就好。”


    兩者談話間,不知不覺就到了樓梯盡頭。一扇深黑色鐵門虛掩著露出縫隙,她向前一步,聽見陌生男人不耐煩的聲音:“這家夥怎麽處理?看起來快不行了。”


    另一個人漫不經心地回答:“還能怎麽辦,簡單包紮一下,扔回籠子裏唄。挺過去就繼續上場,死了就丟進垃圾堆——不過傷成這副德行,應該挺不過今晚吧。雖然這小子打得不錯,但咱們又不缺這一個奴隸。”


    居然用了“奴隸”這種詞。


    江月年不悅地皺起眉頭,真想爆錘他們腦袋,然後大喊一聲:大清早就亡了,白癡。


    她對長樂街一無所知,直到阿統木昨夜孜孜不倦地進行了科普,才勉強了解一些關於這裏的情況。


    聚集社會上最貧窮與最混亂的住民,遊走於法律邊緣與灰色地帶,毒品、軍火與情色交易層出不窮,由於魚龍混雜,且往往在暗處交易,通常很難受到管控。


    奴隸製度在多年前就遭到廢除,長樂街中口口相傳的“奴隸”,其實是指被拐賣進競技場、黑工廠、風月場所等地的異常生物。


    一旦被貼上這個標簽,就等同於喪失全部尊嚴,像貨物那樣悲慘地活著,沒有身份證明、家人和朋友,無法逃跑,也得不到希望,隻能在鞭打與嗬斥中一點點被榨光利用價值,最後被殘忍拋棄。


    江月年神色稍斂,輕輕推開鐵門,終於看清屋子裏的景象。


    內部建築被布置成格鬥賽場的模樣,中間的空地被血汙染成紅色。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人側對著她並肩站立,在他們跟前躺著個傷痕累累的人。


    那人無力匍匐在地麵,看不清長相,隻能隱約辨認出是個身形瘦削的男性。


    他的頭發居然是銀白色澤,可惜沾染了血跡與灰塵,顯得汙穢不堪;一對毛茸茸的耳朵生在頭頂,這會兒頹軟地耷拉下垂,長長的白色絨毛有被撕扯過的痕跡,顯出一塊塊猙獰血痂。


    上身沒穿衣物,露出精瘦纖細的身體,放眼望去是蒼白得毫無血色的皮膚、燙傷、鞭傷、抓痕與被利器刺破的裂痕,最顯眼的,是側腹部一塊被利齒啃咬過的猙獰血口。


    僅僅是看他一眼,江月年就覺得渾身發痛。


    “別裝死,快給我站起來回籠子。”


    高個子男人咒罵一聲,用右腳狠狠踢在那人腹部,惹得後者渾身戰栗,蜷縮著瑟縮一下。


    另一人見狀笑笑:“碰他幹嘛?把你鞋子弄髒了。像他這種玩意兒——”


    他一句話沒說完,就聽見一陣沉緩的敲門聲。競技已經結束,按理說不會再有人來,他有些疑惑地扭頭轉身,臉上的表情就更加納悶。


    來競技場的都是些尋求刺激、早就習慣了鬥毆的長樂街住民,然而站在門口的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年紀,與周遭陰暗的氛圍格格不入。


    她長相漂亮,圓杏眼,紅潤的薄唇微微抿起,顯出柔和又拘謹的模樣。這樣的女孩子不應該出現在貧民聚集的街區,更適合呆在無憂無慮的溫室。


    他沒有閑心理會這個看上去迷路了的乖乖女,不耐煩地擺擺手:“哪裏來的小孩?出去出去,別搗亂。”


    可那姑娘並沒有轉身離去,而是蹙起眉頭輕聲開口:“我不是來搗亂的。”


    她說話時直勾勾看著男人的眼睛,居然沒表現出絲毫懼怕的情緒,嗓音溫溫柔柔,卻帶了不容反駁的篤定:“我要買他。”


    第3章 奴隸


    場麵停滯了一刹那。


    買他?誰?這裏總共隻有四個人在場,她當然不可能想買下這兩位競技場負責人,唯一符合條件的……難道是地上躺著的那個死氣沉沉的奴隸?


    高個子不敢置信地嘖了一聲,又踢了他一腳:“你要買他?這個快死的雜種貓?”


    感受到腹部傳來的劇痛,封越在半昏半醒間溢出輕微呻吟,迷迷糊糊睜開眼睛。


    他意識模糊,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一知半解,空空蕩蕩的腦海空白一片,隻剩下僅存的一個念頭:疼。


    他在不久前與三頭惡犬進行過殊死搏鬥,被咬開的破口仍在往外湧出鮮血,無止境的疼痛一點點吞噬理智。


    男人的拳打腳踢從來不會控製力道,這會兒正中他小腹中央,不僅帶來五髒六腑破裂般的劇痛,也踢開了本已經結痂的舊傷。


    自己可能快要死掉了。


    為了能逃出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曾經嚐試過無數次反抗與逃離,無一例外被發現後痛打一番,幾天都無法動彈。


    明明忍氣吞聲苟延殘喘了這麽久,明明每天都在憧憬著自由,可到頭來拚盡一切也無法光明正大站在陽光下,直到死去,也還是在這個陰暗又惡臭的囚籠。


    如果挺不過今晚,一定會被他們扔去垃圾場吧。


    幾天前死於蛇毒的精靈曾告訴他,這是他們無法擺脫的宿命。即使逃出這裏,也注定隻能生存在遭人唾棄的陰溝,因為他們是不被世界容納的怪物。


    意識恍惚間,他聽見熟悉的男人聲音:“買他?你有錢嗎?”


    另外一個滿帶了不屑地接話:“去去去,小孩別來湊熱鬧,你的零花錢可不夠買奴隸。”


    他們在說什麽?有人要買……買他嗎?他這個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的怪物?


    封越神情微冷,嘴角勾起嘲弄的嗤笑。


    也不是沒人會挑選奴隸買走,然而離開這裏並非救贖,而是一場更為殘酷的噩夢。來競技場的多半是暴戾嗜血的血漿愛好者,買下奴隸的目的隻有一個:厭倦了作為隻能在一旁看著的觀眾,想要親手嚐試虐待與殺戮的感覺。


    曾有些奴隸滿懷期待地跟人離開,再回來時無一不四肢殘缺、奄奄一息——原來是那人玩膩了,囑托競技場幫忙處理屍體。


    他勉強集中意識,不讓自己昏倒過去,期間聽見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與陌生嗓音,聽起來像是年輕的女孩:“不用,我就要他。”


    “既然你要買他,”高個男人脾氣火爆,語氣很衝,“就先把錢掏出來。這奴隸雖然傷成這樣,但也是我們競技場拿得出手的招牌,收你一萬塊不過分吧?”


    聽見這話,跟前的女孩果然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一萬並不算多,對於貧民窟來說卻算是個不小的數目,更何況是放在封越身上,這價錢就更加高得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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