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不算熟練,力氣卻控製得剛剛好。穩穩當當的力道拂過小動物身上最為敏感的地方,順著額頭往後,經過頭頂、脖子與後背,帶來無與倫比的舒適。


    像一張溫柔細密的網,將它的神經全部籠罩,意識無處可逃,隻能選擇沉溺其中。


    哪怕有千萬般不情願,小狐狸還是在這番撫摸後眯起眼睛,毛茸茸的尾巴無比歡快地左右亂晃,仿佛在渴求著更多的觸碰。


    江月年笑意盈盈地彎腰看它,也摸了摸晃動著的大尾巴:“雪球真的很喜歡你呀。”


    它沒有,它不是,以上純屬捏造,誰來救救它。


    小狐狸剛想表示抗議,封越的手掌就在它背上輕輕一捏。這動作突如其來,正好刺激在最最脆弱的神經之上,它實在沒忍住,從喉嚨裏發出一聲低低的、軟得能掐出水的:“嚶。”


    然後尾巴一卷,像是極為害羞般蜷縮成一團,這下真成了白花花的大雪球。


    透過薄薄的絨毛,甚至能發現小狐狸的耳朵被染成了淺粉色,像是冬天映照著落霞的雪花,漂亮得叫人吃驚。


    江月年一顆心被整個萌化,縮成球球的狐狸本狐則羞憤欲死,懊惱得抬不起頭。


    失、失策!居然被那隻貓摸得叫出了聲,它沒臉再見人了嗚嗚嗚!讓它死掉好了!


    ……不對。


    毫無焦距的雙瞳重新亮了亮,它想,在那之前,得把姐姐從那家夥手裏搶過來。


    讓那隻貓奪走它唯一的家人,還把它也成功攻略什麽的——


    那樣的劇情才不可能啦!它才沒有覺得舒服!隻是、隻是喉嚨卡殼了一下而已!


    第27章 清洗


    狐族言出必行, 在小狐狸下定決心的第二天, 江月年外出買早餐時,便又遇見了白京。


    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滿身傷疤的少年還是給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在街道拐角看見那道熟悉的背影時,江月年下意識低低出聲:“白京?”


    聽到她的聲音, 對方身形微滯,有些茫然地回過頭。


    他臉上的傷口似乎好了不少, 卻多了塊新鮮的血痕,像是不久前被用力撞在牆壁或地麵上。


    那傷疤占據了小半個額頭, 有血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在白皙無暇的皮膚與近乎完美的五官映襯下, 莫名有幾分淩虐性質的美感。


    在與她四目相對的瞬間,白京眸光倏地一亮, 風流繾綣的桃花眼往上明晃晃地一勾:“姐姐!”


    江月年卻看得忍不住皺眉, 目光停留在少年額頭的猩紅上:“這是……你家裏人幹的?”


    他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輕輕應了聲:“什麽?”


    在察覺到她的視線後,便抬手往額頭上一摸,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嘶——疼。抱歉抱歉, 我沒想到會流血,是不是很難看?一定嚇到你了。”


    他的聲音又輕又軟, 帶了點歉意與哭腔, 倒真像是自己做錯了事情, 為嚇到她而感到愧疚, 怯怯地尋求女孩原諒。


    ——可都這種時候了,誰還會在乎什麽難看不難看啊。


    江月年上前一些,昂著腦袋打量那塊觸目驚心的血痕,耳邊繼續傳來軟糯少年音:“我爸喝了酒,本來想勸他睡覺,沒想到被推了一下,不過不礙事,我的恢複能力一直都很好。”


    上次見麵的那些傷,似乎也是他爸爸打的。


    江月年在心底歎一口氣,加重語氣:“這樣是不行的,要是你爸再像這樣打你,就馬上去向警察求助,知道嗎?被欺負成這樣,真是——”


    真是太過分了。


    明明白京看上去比她還小,總是溫溫柔柔的模樣,卻不得不遭受這種虐待。


    跟前的少年垂著眼睛看她,眸底是抑製不住的笑意。見他乖乖點頭,江月年繼續補充:“要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嗎?”


    白京的目光立刻黯淡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拚命搖腦袋:“不用不用,我、我沒那麽多錢。”


    他停頓片刻,末了用小心翼翼的試探性語氣緩緩出聲,像一根警惕著危險、一步一步慢慢往前挪的觸須,一點點向江月年靠近:“姐姐,如果可以的話……你家裏有治療外傷的藥嗎?”


    因為要照顧封越和雪球,江月年家裏最不缺的,就是外傷藥膏。她沒想太多,笑著滿口應下:“有啊。”


    於是白京就跟著江月年回到家裏。


    今天是周日,她好不容易得到了短暫的休憩時間,不用去學校拚命刷題。封越整個就一學習狂魔,一周七天,天天在上課,所以家中隻剩下她和雪球,顯得有點空空蕩蕩。


    說起雪球……


    回家之後並沒有見到它圓乎乎的影子,大概是又從窗戶溜出去玩。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可狐狸天性好動,即使之前在外麵遭了殃,也還是不願意整天待在家裏。


    江月年既不想束縛它的天性,又擔心雪球在外遇到麻煩,著實有些犯難。


    她很快找好碘伏和膏藥,白京則十分乖巧地坐在沙發上,像安靜的小貓注視著眼前小姑娘的動作,嘴角不易察覺地勾起一絲細微弧度。


    “先用碘伏消消毒,不要動哦。”


    江月年保持著站立的姿勢,低頭略微彎腰;少年神色茫然地仰起腦袋,兩道視線便在半空中陡然相撞。


    白京眼底因為疼痛湧起一片水霧,江月年正對著他的視線,被直直凝視時,難免感到有些害羞。


    真奇怪,他的眼神明明沒什麽特別,卻又像是藏匿了很深很深的情緒,仿佛要把她刻在眼睛裏,濃烈的情感讓人不敢去觸碰。


    棉簽落在傷口之上,清涼碘伏帶來冰冰爽爽的觸感,傷口火辣辣的疼痛被削減一些。白京麵色如常,放在沙發上的手指卻不為人知地蜷起來,指節暗暗發白。


    他們之間的距離有點太過靠近了。


    江月年的眼睛有多遠?十五厘米,二十厘米,還是其它更為微妙的數字?那些都不重要,隻要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白京就心滿意足。


    甚至無比渴望著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知道江月年容易心軟,便在她麵前塑造了這樣一個可憐巴巴的鄰家弟弟形象,其實身為狐狸的自己傲慢又愛炸毛,完完全全不是那樣的類型。


    可白京知道,隻有這樣,才能在一眼之間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


    經過這段時間的恢複,他身上的傷口已經愈合許多,那些結了痂的痕跡必然無法激起她更多同情心,於是他撞破自己的腦袋,隻為了能讓江月年心疼。


    為他而心疼。


    什麽家裏人,什麽住在附近,什麽人類的身份,那些全是假的。他已經一無所有,除了不斷自我折磨、為身體添上一塊塊嶄新的傷疤,似乎不剩下什麽法子,能吸引她的目光。


    自己就是這樣卑劣的家夥。


    見到江月年和封越說說笑笑,而他隻能在旁邊扮演置身事外、口不能言的寵物時,白京氣得快要發瘋——明明對於他來說,江月年也是非常重要的人,他也想以平等的身份和她接觸,而不是作為被馴養的動物。


    “碘伏擦好了,接下來是藥膏。”


    江月年不明白少年心中所想,隻當他是因為和家人爭執而神色黯淡。動作靈活地打開藥膏,女孩的聲線軟了一些:“可能會有些痛,要做好心理準備哦。”


    白京點頭,從嗓子裏發出低低的“嗯”。


    雖然早就習慣了疼痛,藥膏碰到傷口時的劇痛還是讓他有些難以忍受。


    像是火焰滲進皮膚,惡狠狠地撕裂傷口,又疼又燙的感覺讓他微微皺起眉頭,猝不及防地,卻又感到一陣徐徐清風。


    ——江月年看他難受得厲害,把手上的力道減輕許多,垂眸低頭時,朝著傷口的位置輕輕吹氣。


    涼颼颼的氣息雖然不足以澆滅所有烈火,卻也讓他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慰籍。


    近在咫尺的吐息,隻看著他一個人的眼睛。


    那風明明是清涼舒適的,卻點燃了一團小小火苗,熏得白京耳根發熱。


    自從經曆了屠戮、囚禁與虐待,他就無法再與人類進行肢體接觸。


    如果對象是封越一樣的獸人,白京能做到正常與之交談,可一旦麵對人類,就會條件反射地顫抖與反感,胃裏一陣翻騰的惡心。


    他厭惡人類,也恐懼人類,隻有江月年不同。


    如果是她的話,小狐狸無論如何都不會想要逃離,反而如同被牽引著每一絲神經,迫不及待地妄圖靠近。


    她是他唯一的家了,如果被她也毫不留情拋棄掉——


    “姐姐,”少年輕輕吸一口氣,漂亮的桃花眼映著水光,“你是一個人住嗎?”


    “不是哦。”江月年笑了笑,“我爸媽在外工作,哥哥也成天世界各地到處跑,家裏住了個朋友,還有隻小狐狸。”


    心頭稍稍一動,白京佯裝雲淡風輕地追問:“狐狸?很少有人會把狐狸養在家裏。”


    “我家後麵不是有座山嗎?它受了傷,恰好倒在我家門口。”她說著來了興致,坐在他身邊,“它的名字叫‘雪球’,渾身都是雪白色的毛毛,摸起來又蓬又軟,特別舒服。”


    白京不動聲色地別開視線,輕輕咳嗽一聲:“……狐狸那種動物,不會很鬧騰嗎?”


    “不會啊,與其說是鬧騰,‘可愛’要更適合一點吧。”江月年用手撐住沙發,纖細白皙的小腿悠悠晃,她說得開心,連話語裏都帶著笑意,“它每天都會在門口等我回家,隻要剛打開門,就能看見有個白色的團團飛撲過來——就算那天因為學業壓力心情很差,在抱住它的一瞬間,也會情不自禁地開心起來。”


    她說著笑眯眯轉過腦袋,聲線清澈得像是碰撞在一起的小鈴鐺:“我很喜歡它喲。”


    她沒有察覺的是,在碎發遮掩下,身旁少年人的耳朵迅速湧上一抹潮紅,燙得厲害。


    “可是啊,”江月年頓了頓,聲音小了一些,卻透著淡淡的決意,“等它的傷全部愈合,我應該也要跟雪球說再見了。”


    客廳裏出現了極為僵持的寂靜。


    過了好幾秒,白京才愕然睜大眼睛,聲音顫抖著問她:“為——為什麽?你不是很喜歡它嗎?”


    “就是因為喜歡,所以才不能把它留在身邊。”


    小姑娘目光有些黯然,一動不動地盯著地麵:“它是山裏長大的狐狸啊,不應該一直生活在這棟房子裏。”


    江月年在很久之前,曾聽說過棄貓效應。


    被丟棄、背叛或虐待過的貓咪,被人撿回家後會很乖很乖,隻因為害怕再次遭到遺棄,重複痛苦的命運。


    在重新遇見雪球時,她立刻就想到了這個詞語。


    傷痕累累的小狐狸膽怯又乖巧,瞳孔裏流淌出渴望被擁抱的願望,動作卻是小心翼翼的,不敢放肆動彈,安靜地與她保持距離。


    它受了太多折磨,隻想找個可以棲息與依靠的地方,一個不會將它驅逐的家。


    可最初的雪球全然不是這副模樣。


    它本應是張揚又活潑,即使身受重傷,也能齜牙咧嘴地反抗她的靠近,甚至惡狠狠地一口咬在江月年手上——那才是原原本本的它,來自山林,擁有無限活力和野性。


    這樣的狐狸,不應該像寵物一樣被關在籠子裏。


    “可是,如果你們關係真的很好,它一定是不想離開的。”


    身旁的少年匆匆接話,帶了幾分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迫:“動物不都是這樣嗎?想一刻不離地和主人在一起,覺得主人就是自己的一切,如果放它離開,豈不是和丟掉它沒什麽不同麽?”


    無法否認的是,雪球真的真的很好。


    總是笨拙地想逗她開心,像是擁有跟人類差不多的心思,默默守在她身邊,對於他們兩個來說,彼此都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但也正因為重視,江月年才不希望將它禁錮在這棟人為修建的房屋。如果真像白京所說那樣,雪球把她當成生命裏的唯一,為了她而活——


    那它自己的命運又算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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