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總之先笑一個吧。”


    “啥?”


    “你笑一個我就告訴你件好事。快笑吧。”前不良少年的魄力如今依然健在,語氣上雖然是半開玩笑的,可還是有一種無形的氣勢讓翔不得不服從。


    “好吧。這樣總行了吧。到底有什麽好事啊?”勉強扯出的笑容轉瞬即逝,翔催促著問道。健吾再次壞笑起來,從背後的碗架上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其實今天叫你來呢就是為了這件事。我啊,終於收到回信了。”


    “回信?”


    “裝什麽傻啊,還不就是你拜托我幫忙的那件事。‘死刑犯a子’前男友的那位好朋友。名字好像叫八田聰,比我們大一歲,今年三十了。”


    翔的心髒猛地跳了一下。大約半年多以前,健吾執拗地纏著他問“有沒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地方”,當時翔正苦於無法讓幸乃同意二次會麵,能做的事情本就有限,所以翔一度搖頭拒絕了他,說:“一點都沒有。”


    然而健吾反而更加窮追不舍:“騙人的吧,一定有的。”在他的追問下,翔隻得把自己的日常作業拿了出來——自從父親告訴了他那個《我與某位死刑犯的日常》的博客以後,他一直在定期給作者發郵件。


    “為什麽突然就回信了……”翔從健吾手中接過手機,出神地盯著屏幕。本來從對方栩栩如生的博客內容來看,翔估計他是不會回信的。至今為止自己連續好幾個月發出的郵件也都石沉大海,所以他才覺得幹脆把這件事扔給健吾也沒什麽問題。


    “哎呀,真是不容易呀,我可是用盡了各種手段呢。”健吾得意地眯起眼睛說。


    “你都寫了什麽?”


    “你自己看咯。”


    “總覺有點難以置信呢。”


    “說什麽呢。總之他跟我說要見麵聊聊,說雖然不會講網上寫的內容以外的東西,不過跟丹下先生或許能聊得來。”


    “丹下先生?”


    “是啊,我自作主張用你的名字注冊了網頁郵箱的登錄名,然後跟他說‘換了個郵件地址,還是我丹下翔’。一會兒我把用戶名和密碼告訴你,你就可以看到全部郵件了,裏麵也有我給他寫的那些,然後你再重新開始跟他交流吧。”


    突然而至的沉默散去後,祖父感觸頗深地說道:“翔真是個幸運的人啊。有這麽好的朋友,還有這麽好的工作。”


    “不愧是丹下醫生,講話就是有深度。不過嘛,我反正看不出這種一分錢好處都沒有的工作叫什麽好工作就是了。”


    “不能這麽說。這可是最幸運不過的事了。包括我在內,很多人都是一邊工作一邊煩惱著自己幹的事對這個世界來說毫無意義呢。在這一點上,翔的工作可是已經有了明確目標的啊。”


    很久以前曾經聽大人講過自己出生時的故事,如今那段往事突然從翔的心頭掠過。祖父看著眉頭擰在一起的健吾,臉上露出了布滿皺紋的笑容。


    “並不是為了錢,錢什麽的都是次要的。你這裏的鰤魚如此好吃,還不是隻賣這麽便宜的價格嗎?那不就等於說,比起金錢,你更想追求的還是看到客人們喜悅的笑容嘛。”祖父滿意地望了健吾一會兒,然後緩緩地把視線轉回到翔身上,“能讓人賭上整個人生的事,一輩子也不過一兩件而已。你比別人都要早的得到了這個機會啊。”


    “是啊,爺爺。我聽過這句話哦。”


    “你聽過?”


    “嗯。老爸曾經對我說過完全一樣的話呢。我記得那是司法實習期剛結束的時候,他說‘是一位我非常敬重的人告訴我的’,直接告訴我是爺爺說的不就好了嗎?”


    “嗬,廣誌居然會說這種話啊。”祖父反複念叨著。


    翔將手機還給了健吾,向他低下頭說:“之後可以將全部內容轉發給我嗎?真的非常感謝你啊,健吾。”


    “再有什麽事可一定要跟我說啊。話說,現在有沒有什麽要我幹的呀,感覺有點手癢了呢。”


    “雖然現在沒有,不過一旦有了我肯定會來找你的。畢竟我已經見識過你厲害的手段了。”


    翔本來是開玩笑的,沒想到健吾對這話卻真的很受用:“因為我就是那種沒法對朋友的困難坐視不理的好兄弟咯。”說著還非常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祖父亦跟著說道:“我也是個幸運的人啊,有這麽好的孫子。”


    很奇怪的,翔並沒有覺得特別不好意思,隻是切身感受著兩個人對自己的期待,令他有一種久違的責任感。


    在那之後又過了兩個月,二月裏異常寒冷的某一天,翔終於見到了博客的作者八田聰。地點是八田選定的一家咖啡廳,盡管是工作日,店內卻依然聚集了很多年輕人,顯得異常熱鬧。之前通過往來的郵件和博客文章,他給翔的印象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如今感受著店內華麗的氛圍,翔著實有些意外。


    翔比約定的十八點早了兩個小時到達店內。因為在來澀穀之前,他先去了一趟看守所。


    周五下午去看守所的習慣他一直保持著,也一樣還會在返回途中往附近的郵筒中投信。隻是今天他在最後關頭打消了這個念頭。翔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應該等跟八田見過麵以後,連同這件事一起寫到信中。


    店員帶翔走到了咖啡店最裏麵的座席邊。他點了一杯咖啡,然後坐下來翻看自己的筆記,想著除了井上敬介將幸乃介紹給八田認識的經過、平日經常對她暴力相向的事、她對藥物的依賴之類,還有什麽遺漏的問題。等到他聽見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了。


    “請問,您是丹下先生嗎?”


    抬頭一看,眼前站著一個身穿駝絨長外套的男人。翔下意識回答了一聲“是”,卻遲遲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八田。八田比他想象中要年輕太多了,而且渾身散發著開朗的氣息。他遞上來的名片印著某著名公司的標誌。


    “你喝的是什麽?”八田一邊不慌不忙地脫著外套,一邊看向翔的杯子。因為突然很想喝酒,所以點到第三杯時,翔換了帶酒精的愛爾蘭咖啡。


    他很老實地向八田坦白了這件事。八田微微一笑,連珠炮似的說:“確實不錯。那,我也點杯酒吧。晚飯你有什麽打算?這裏的雞肉料理還挺好吃的。”


    一下說這麽多,翔完全被問愣了,竟有些啞口無言。他不禁懷疑對方這樣是為了隱藏內心的真實想法。


    可八田話頭一轉,突然說道:“我不太擅長回複別人的郵件,總是因為這個得罪人呢。”


    翔被這句話打了個措手不及,老實地點了點頭:“博客上看不出你是這樣的性格呢。”


    “那個嘛,文章畢竟是文章啦。而且回想起那時的事,心情不由自主就會變得低落。無論哪種性格都是真的,我並沒有偽裝什麽。那晚飯要怎麽辦呢?”


    “就聽你的吧。”


    “雞肉料理是吧?也來點啤酒吧?”


    八田叫住了店員,點了幾道菜和一瓶啤酒。啤酒端上來以後,兩個人碰了杯,八田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然後他仿佛在回憶著什麽似的說道:“這家店,就是我第一次跟她見麵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嗎?我還在想為什麽要特意約在澀穀。”


    “這家後麵有個非常大的彈子機房,你知道嗎?”


    “不知道。”


    “敬介經常去那邊。啊,敬介就是井上敬介,田中幸乃的前男友,那個案子的受害人家屬,也就是我博客上所寫的‘朋友b’。”


    “沒關係,我能猜出來。”


    “我在博客裏也寫過了,那家夥有段時間玩老虎機上癮,我也經常被叫來陪他。然後,不管是誰贏了筆大錢,時不時就會來吃這邊的雞肉料理。就在這家店裏。”


    “原來如此。那麽,請問你還能想起是因為什麽跟她見的麵嗎?”


    “我記得是敬介給我介紹的,說是他新交的女朋友。”


    “是什麽時候的事?”


    “嗯……那時候我還沒開始工作,大概二十二三歲吧。差不多也過去七八年了呢。”


    “第一印象感覺怎麽樣?”


    “當時覺得是個相當陰沉的女人。”


    “還記得都聊了什麽嗎?”


    “這個嘛,聊了什麽來著……這個暫且不說,我先確認一下,今天是這種形式的會麵嗎?總覺得像接受采訪似的啊。你該不會是媒體的人吧?”


    八田攔下了奮筆疾書的翔,重新看起他之前遞上來的名片。


    “啊,不好意思。我實在有太多問題想問了。”


    “不不,其實沒什麽關係的,隻是我一直都非常怵媒體的人。”


    “有這樣的事?”


    “嗯。我幾乎拒絕了所有關於她那件事的采訪。其實,前前後後我真正接受的采訪就隻有一次,而且還就是最近的事。有個跟你一樣通過博客給我發郵件的人,他可比你難纏多了。”


    聽了這話翔突然想起,幸乃縱火的那間公寓的房東草部猛,還有四穀的律師高城等幾個翔聯係過的人,都提到過有這麽一個記者。


    翔剛想提問,八田卻搶先晃了晃肩膀:“媒體的報道總是很片麵對吧,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就吃過他們的虧了。就拿這次的案子來說,我也覺得他們把敬介描述得太過完美無瑕了。”


    “可是,井上先生畢竟是受害者的家屬,我想還是應該盡可能保護他的。”


    “真的是這樣嗎?”八田挑釁似的歪了下頭,“如果事情真的有那麽單純就好了。那樣的說法放在絕對無辜的美香或雙胞胎女兒身上當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對於敬介來說,我並不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諒。”


    “你的博客中也寫過類似的話呢,像是‘並非要給他定什麽罪,隻是想把自己所看到的事實原原本本講出來’這種。”


    “田中幸乃所犯的罪行是絕對不可饒恕的。可是呢,即使放火的瞬間她確定無疑地變成了怪物,可就我近距離接觸到的感覺來說,她並不是天生如此。那麽又是誰將她變成了怪物呢?我認為這是很值得去驗證的。一段段拚湊我所見到的她,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我自身的淨化。”


    “你是說淨化嗎?”


    “嗯。不隻是敬介,我的博客中也包含了對自己的批判。她之所以會犯下那樣的錯誤,周圍所有人都難脫關係,毫無疑問我也是當事人之一。”


    的確如此。在八田每天不間斷更新的博客中,緩緩流淌著他對自己的批評,甚至有些讓人感覺悲觀過頭了。


    “如果要這麽說的話,那我也是其中之一了。”


    八田對於翔的說法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隻是繼續說道:“她讓我感覺背負了巨大的包袱。我不是能夠坐視那個案件不理的人。當我終於想通了這一點之後,就嚐試著接受了媒體的采訪。”


    “你有沒有去探視過幸乃呢?”


    “沒有。至今一次都沒有,以後我也沒這個打算。”


    “為什麽呢?”


    “我覺得已經沒必要重提舊事互舔傷口了吧,我也不可能原諒她的所作所為。而且敬介畢竟是我曾經的好友,雖然已經很多年沒見了。我現在實在不知道該用何種臉麵去見她——”


    八田講的話很流暢,卻又戛然而止。翔注視著他的臉,發現八田正麵色冷峻地盯著某處。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八田將視線慢慢轉回到翔這邊,然後似是有些愧疚地垂下了頭,“抱歉,丹下,這些都不是實話。老實說,我是害怕背負上更加沉重的包袱。關於幸乃的事我從來都沒跟家人提過,如果知道我背地裏偷偷寫博客,我妻子一定會很不舒服吧,還有我三歲的女兒也是。”


    “你已經有孩子了啊。”


    “嗯,小小年紀就已經十分囂張了,將來還不知道多可怕。丹下你呢?”


    “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呢。不是因為工作太忙什麽的,而是我從小就不怎麽受女孩子喜歡。”


    “是嗎?看著完全不像啊。說到底還是你太挑三揀四了吧。”


    翔剛被說得有點窘迫,八田又再一次停下了這種流於虛表的話題,表情重新認真起來,甚至比之前還要更加嚴肅。恐怕他是要說些從來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的心聲了。如果可以的話,翔真的很不想聽下去。


    “說得更坦率些,我倒是盼著她能夠更早一點行刑。我知道這種想法非常過分,但就是沒法抹消這個念頭。一想到她現在仍然活在某個地方,就令我感到恐懼。我想逃離那幾乎每晚都會出現的關於她的夢境。”


    果然今天應該先把信寄走的。在一段比之前都要長的沉默之中,翔這樣想到。並沒有什麽新內容要寫進去——他是不會在信裏寫上自己跟一個盼著幸乃早點死的男人見麵的事的。


    之後翔又跟八田敷衍地聊了一會兒。雖然他看得出八田其實很想多談談幸乃的事,但翔卻並沒有讓話題繼續深入下去。


    “以後你隨時都可以聯係我,今天聊過之後我感覺也輕鬆了不少。”


    八田理所當然地伸手去拿賬單,這個舉動令翔突然火大,他有點爭搶意味地把賬單奪了過來。


    “啊,不好意思。今天當然應該我來付賬的。”


    眼看最後關頭又要陷入尷尬的沉默,翔慌忙轉換了話題:“那個,請問八田先生可以告訴我,采訪你的是哪家公司嗎?說不定我也能跟他們聊一聊。”


    他這麽說倒不是因為有什麽打算,隻是單純希望能夠多一點機會。


    其實就算得到更多關於幸乃的信息,就算把事件的輪廓還原得更加清晰,翔也還是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他感覺自己或許再也見不到幸乃了,而上訴請求也是完全沒影的事。可是,不能就這樣結束。至少要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一下,這樣才有可能打開局麵。


    八田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並不是什麽公司。他說自己是自由撰稿人,我記得名片上寫的也是他家裏的住址。”


    “是有名的撰稿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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