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嘯確實知道岑藍就在外麵,他沉在水底,透過光影迷離的水看著她,像看著自己迷離的夢。


    一如這四百多年,他無論是一縷純魂,還是一個重塑身體的人,都不曾停止過的幻想和思念。


    近鄉情怯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他甚至不敢衝出水麵去打破這寂靜的窺探,還有通過這水下世界看到的隨著水波扭曲的她的身影。


    在薑嘯眼裏,她一點都沒有變,她還是她,一樣的隻是看著就讓他意亂情迷。


    可兩個人之間橫亙了那麽多的怨憎仇恨,還有四百多年漫長的光陰,他們之間還剩下什麽呢?


    薑嘯連癡心妄想,都不覺得岑藍回來是為了他。


    這山中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水榭當中的靈珠亮起,映襯在這池水之中,如同星河中的一顆顆繁星,隨著水麵波紋輕輕晃動,閃爍不停。


    岑藍屁股都坐麻了,她這些年身懷靈力的時間不多,一時間有了,也不習慣再似從前那般隨時調用來循環令自己舒適。


    她這會不光屁股麻,還覺得有點冷,而她下意識的反應不是運轉靈力去讓自己暖起來,而是添衣服。


    於是她起身朝著五鴛的主殿方向走,出了水榭走到一半,才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能力,以及她不是在低靈力世界了。


    因此岑藍又閃身往回走,身形竟然融入風中,肉眼無法分辨。


    然後就這麽猝不及防的,她看到了穿著一身黑色,戴著黑色麵具,渾身濕漉滴水地站在水榭廊下的人,就站在剛剛她坐著那個地方。


    他身上水珠滴滴答答,麵朝著她方才朝著的水池方向,沒有出聲也沒動,周身卻彌漫著無聲無盡的,能夠將整個水榭都淹沒一般的悲傷。


    是夢嗎?


    又是夢嗎……她為什麽不見了。


    岑藍微微張嘴,卻已經失聲,她一眼就認出了那是薑嘯。


    可她顯形還未等邁動腳步,薑嘯猛地察覺到了她,足尖在水榭的欄杆上一點,就要縱身朝著水中跳――


    岑藍的身體比腦子反應還快,在她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已經閃身到欄杆邊上,抓住了薑嘯濕淋淋的手臂。


    抓住了。


    第51章 我愛你啊(他因神眷而活,因愛而生...)


    一瞬間似乎整個水榭和池中都寂靜了下來, 薑嘯背對著岑藍,被她從水榭的欄杆上拉下來,他站在廊下, 卻沒有回頭。


    岑藍看著薑嘯的後腦勺,看著他臉上的麵具, 薑嘯試圖再度掙開, 岑藍索性扯了自己頭上的發帶,朝著她自己的手腕上一甩,她和薑嘯的手就被捆在一起了。


    這是縛仙索, 連神仙拚盡全力也不能很快逃脫, 以岑藍的能力即便是不用這東西, 薑嘯自然也逃不了, 可她就是想捆他。


    “薑嘯。”她輕聲地在薑嘯的身後叫了他一聲。


    岑藍抓著他的手腕,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他周身輕顫了一下, 就這一下,她就完全確認, 薑嘯是記得她的!


    他還記得她!


    岑藍難得緊張得呼吸不暢, 微微籲了口氣, 想要和薑嘯說的話太多了, 一時間都堆積在一起, 阻滯不暢。


    好像說什麽都不合適, 又好像說什麽,都不夠鄭重。


    她隻好在一片亂麻般的心緒當中, 胡亂撿了一個來說, “我給你重新取了個小字。”


    “叫無憂……”岑藍說, “薑無憂,好不好聽?”


    薑嘯依然沒有回頭, 岑藍長發因為束帶散落下來,淺色的波浪卷發撲滿肩頭,她用另一隻手撩了下。


    本來想要裝裝矜持,但是現在她看著薑嘯,就覺得還是算了,都捆一起了,她從來也不會玩什麽矜持。


    於是她沒有得到薑嘯的回答,就徑直走到了他的身後,張開手臂直接抱住了他的腰。


    這一次她感覺到了薑嘯狠狠抖了下,岑藍抱著濕漉漉冰涼涼的他,又收緊了些手臂,開口道,“我回來了,是專門回來找你。”


    “我們說好的結為道侶,我沒有騙你。”


    岑藍的聲音有些悶,細聽還帶著些許的鼻音,她一直都覺得自己放不下薑嘯,但也不至於想得神魂顛倒。


    可抱著他的這瞬間,岑藍鼻子發酸得有些無法控製,她比自己以為的要想念他,哪怕是對於這個曾經成就她的世界,她想念的也隻有他。


    “你還記得我的對不對,”岑藍摟著薑嘯說,“還記得我多少……”


    是怨恨的一部分,還是愛我的那一部分。


    薑嘯不抖了,僵立在那裏,像一個不會說話不會動的木頭人,連呼吸都是苟延殘喘,他想過太多太多的可能,演練過太多太多次和她的再相見和相處,但從沒預料到她會這樣……


    這樣毫不生疏地抱住自己,仿佛他們之間那些怨恨與糾葛,那分開的四百多年,那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天塹,都在這一瞬間轟然粉碎。


    亦或者從未存在過一樣。


    五雷轟頂不過如此,薑嘯下意識的想要蜷縮自己,可岑藍掛在他身上,摟得很緊,他連蜷縮都做不到。


    “你說句話啊,”岑藍說,“薑嘯,你是不是……恨我”


    岑藍說著,慢慢鬆開了薑嘯,薑嘯手腕被她捆著也顧不上,第一反應是逃。


    可他能逃到哪裏去呢,他跳進水中,將岑藍一起也拉進水裏,岑藍驚慌之下吐了氣,水中升起一陣泡泡,她掙紮著很快在水底“昏死”過去。


    薑嘯進到水中才意識到兩個人捆在一起,他還是朝著底下遊,他以為岑藍吐盡空氣會放開他,可他回頭看到岑藍“昏死”,頓時驚懼交加,連忙轉身抱住岑藍,給她渡氣。


    神仙怎麽會嗆水,岑藍現在就算是被切開脖子,也能抱著自己的頭說話,這也是成神唯一的特權,她可以永生不死。


    不過岑藍裝的很像溺水,她從來就不是什麽心思純善的人,她從前逼他迫他,也騙他棄他,現如今就算不會用從前那樣卑鄙的招數,但小伎倆她還是使得行雲流水。


    薑嘯果真傻兮兮地湊上前來給她渡氣,托著她朝著水上遊的時候,岑藍突然睜開眼,摟住了他的脖子。


    束縛在兩個人手上的縛仙索鬆開,岑藍整個人纏在薑嘯的身上,雙臂抱著他的頭,雙腿纏著他的腰,與他在水下唇齒相纏。


    薑嘯戴著遮蓋半邊臉的麵具,麵具後的眼睛險些瞪出來,他透過靈珠映照進水底的光影,看到岑藍眼中得逞的笑意。


    一如從前。


    他手抓著岑藍的肩膀,本來想要推開她,可慢慢的,他卻寸寸箍緊了岑藍,帶著她朝著自己的須彌小境緩緩遊去。


    他抗拒不了她的,從來都抗拒不了。


    水下的縛仙索環繞在兩個人的身邊,散發著幽光,像柔軟的燈帶,映著兩個時隔了四百多年再度相纏的靈魂,激蕩起擴散在水底的水浪。


    須彌小境的石門打開,岑藍被薑嘯抱著進門,進門之後兩個人依舊沒有分開,薑嘯兜著她的腿抵在石門之上,和岑藍一樣通身濕漉相擁。


    無聲且瘋狂地糾纏。


    縛仙索變換回最小,纏縛回岑藍的手腕,岑藍閉著眼睫毛濕漉,感受著薑嘯的熱情和瘋狂。


    心中的得意都快化為實質,他果然沒忘了她,甚至還愛著她!


    以為要多花費許多力氣的岑藍,簡直要喜歡死了薑嘯這模樣,這就是自己喜歡他的原因,從來都赤誠且坦然。


    無論時隔多久,經曆過什麽,都一如既往的純澈如初。


    岑藍激動的捧著他的頭,胸膛劇烈地起伏,一道幽光順著兩個人的頭頂落下,他們身上的水便瞬間消散,同時散落的還有薑嘯臉上的麵具。


    薑嘯本來也和岑藍一樣,激動到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著,他腦子亂糟糟的,根本不敢想象這是真的。


    岑藍竟然真的回來了,他的天神回來了,來找他了!她親口說的,是來找他的。


    他抱著她的力度,親吻她的力度都出奇的大,這根本不由他的控製,他迷亂得不能自已。


    可就像是某個不為人知的開關,他臉上的麵具一掉,薑嘯瞬間像是不能見光的老鼠驟然暴露在陽光下。他舍不得放開岑藍,就像舍不得放開他饑餓良久找到的食物,卻因為畏懼天光,不敢動,隻能畏懼地將頭埋起來。


    他幾乎是在麵具掉下來的瞬間,就將頭埋在了岑籃的肩膀。


    “別看。”薑嘯終於說話了,他阻止了要扳他臉的岑藍,聲音啞得不像話。


    可岑藍是什麽樣的五感?她已經看到了。


    她的心驟然間抽疼不已,薑嘯的臉完全毀了,卻並非像五鴛說的那樣,是遭遇了凶惡的邪獸所致,而是刀傷。


    縱橫交錯的傷疤遍布了他眉目,有些甚至觸目驚心地橫跨過眼球,將他上半張臉切割得麵目全非。


    沒有人會這麽喪心病狂的將人的臉化成這樣,如果恨成這樣又恰巧能夠製住薑嘯,怎麽可能不殺他,隻劃花他的半張臉?


    這明顯是他自己做的。


    而他為什麽要這樣厭棄自己的臉,這世上也隻有一種可能。


    岑藍想到自己當初在血池,為了逼他泣血說過的那些錐心刺骨的話,她說她厭惡薑嘯這幅模樣……


    岑藍抱住薑嘯的頭,眼淚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


    “給我看看,怎麽會這樣……”岑藍扳著薑嘯的頭,薑嘯卻不肯抬頭。


    “是你自己對不對,”岑藍不打算回避這個問題,要治愈這陳年舊疾,隻有將經年流膿淌血的傷口腐肉徹底剜得幹幹淨淨,才能真的令其愈合。


    “我那句話是騙你的,我能夠分得清自己恨誰還是愛誰,哪怕他們長著同樣一張臉,”岑藍摟著薑嘯,雙腿也將他纏得更緊,“我當時隻是想騙你泣血,我從沒有嫌棄過,你也不想想,我若是當真分不清楚你們,如何還會與你纏綿,我沒有那麽偉大的。”


    岑藍說,“我再是機關算盡,也不可能完全操控自己的喜惡,你忘了薑嘯,我也是個人。”


    岑藍扳著薑嘯的頭,親吻他側臉上的傷疤,“薑嘯……我愛你啊。”


    “我愛你才回來找你,我為你才回來的,我怎麽會介意你的樣子。”


    “我愛你薑嘯,這句話從沒有騙過你。”岑藍終於扳著他抬起了頭,他刀疤縱橫交錯的臉上,那雙眼還如從前一樣純淨赤誠,隻是布滿了哀傷。


    岑藍無法想象,他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割下這一刀刀,她心疼得眼淚直流,砸在薑嘯的唇角。


    薑嘯嚐到了眼淚的滋味,聽著岑藍說愛他,一直壓抑的,四百年來的所有驚惶、期盼、思念,甚至是絕望,終於在這一刻爆發。


    他“啊――”的一聲,發出嘶啞的低吼,然後抱著岑藍慟哭出聲。


    被故意傷害泣血之痛,被斬斷頭顱之痛,自願搭脫凡階被天雷灌體之痛,神魂崩散衝虛池兩百多年肅清血脈之痛,都在這一刻如血崩般傾瀉而出。


    他的聲音太壓抑太絕望了,岑藍聽得心都要碎了,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會深陷情愛癡迷不悔之人,可薑嘯如一捧岩漿,縱使她的心再冷漠如冰,潑上去也要連皮帶肉的焦糊。


    他們相擁著慟哭,用眼淚來宣泄這四百多年的分別,他們近乎粗暴地交}合,用這最緊密不可分的姿態,來對彼此訴說著這些年的思念。


    有些人的感情看似如溫水無害,卻能令落入其中的青蛙無覺溺死,又如山崩地裂,令人葬身其中無從翻身。


    岑藍手指向後緊抓著一角石門,另一隻手扶在薑嘯的頭頂,沒入他如墨的長發,她像水下的一方小舟,在暗流和旋渦中顛簸不止,被席卷,被淹沒,也被撕碎。


    她微微仰著的脖頸,透著潮紅的血色,也閃著幽亮,她是神,她在治愈她所愛之人,也在賜福於她此生唯一的信徒。


    薑嘯麵上的傷疤漸漸淡去,狹長的眉目重新顯露出來,如遠山似深海,俊逸姝麗,卻再無妖異之色。


    他的眼淚是透明的水色,他的愛和恨,比蓮花還要不染纖塵。


    四百年前,他用自己的血肉肅清了危害世間的妖邪,他的罪孽焚毀在天雷之下,他的血脈融於衝虛池中,他不再是鳳冥妖族,不再是集汙濁和冤孽而生的妖精。


    這一次,他因神眷而活,因愛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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