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十時二十分香港起飛,中停曼穀,然後抵達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迪拜。在迪拜停留四個多小時後換飛機向雅典出發。飛機追著夜色走,隻怕被黎明趕上.於是十幾個小時全是黑夜,等到不想飛了,一停,黎明和雅典一起來到。


    雅典機場顯得過於狹小和陳舊,這與雅典的千古美名差距太大了。也許我們沒有權利取笑它,它輝煌在兩千五百年前,而到飛機出現的年代,早已退出爭奪輝煌的竟賽。出了機場仍然不習慣,無法把眼前的一切與希臘聯係起來。我從前遊曆歐洲總是把希臘讓開,隻從羅馬看起,因為希臘這個開頭對我太神聖,不想輕易踏人。它應該是什麽樣的,倒沒有仔細想過,但肯定不應該像眼前那樣平凡得略覺寒倫。


    得重新找一個開頭,一把抓住希臘文明的魂魄,讓整個旅程快速地昂起頭來。於是當機立斷,不急著找旅館,立即趕到海邊。隻有大海,才是希臘文明的搖籃,而且曆久不變。我們以前從書本中約略知道,希臘海邊最美的地方叫蘇尼翁(物union)海呷,那裏有一個波塞東海神殿(nao,po,eidono,),於是翻開地圖找去。


    看到了愛琴海。水色景象與法國、意大利南部的地中海近似,浩大而不威嚴,溫和而不柔媚,在海邊熾熱的陽光下隻須借得幾分雲靄,立即涼意爽然。但相比之下,這裏少了很多別墅和白帆,房屋也有一些,都比較簡樸,靜靜地圍護著一個遠古的海。


    一個立著很多潔白石柱的巨大峭壁出現在海邊。白色石柱被岩石一比,被大海一襯,顯得那麽精雅輕盈,但這是公元前五世紀的遺跡。


    在這些石柱開始屹立的時候,孔子、老子、釋逝牟尼j乙乎同時在東方思考,而這裏的海邊則徘徊著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蘇格拉底、希羅多德和柏拉圖。公元前五世紀的世界在整體上還十分荒昧,但如此耀眼的精神星座燦爛於一時,卻使後世人類.幾乎永遠地望塵莫及。石柱群盜立在一個高台上,周圍攔著繩子,遠處有警衛,防止人們越繩而人。我與許戈輝小姐在攔繩外轉著圈子抬頭仰望,耳邊飄來一位導遊的片言隻語:“石柱上刻有很多人的名字。包括一位著名的英國詩人……”“拜倫!”我立即脫口而出。拜倫酷愛希臘文明,不僅到這裏遊曆,而且還在希臘與土耳其打仗的時候參加過誌願隊。我告夢就午戈輝,拜倫在長詩《唐磺》中有一節寫一位希臘行吟詩人自彈自唱,悲歎祖國擁有如此燦爛的文明而終於敗落,十分動人,我還能記得其中一段的大致意思:


    祖國啊,此刻你在哪裏?你美妙的詩情,怎麽全然歸於無聲?你高貴的琴扮,怎麽落到了我這樣平庸的流浪者手中?


    拜倫的祖國不是希臘,但他願意把希臘看成自己的文化祖國,因此自己也就成了接過希臘琴弦的流浪者。這樣一位拜倫,一定會到如此壯觀的海神殿來參拜,並鄭重留下自己的名字。猜測引發了好奇,我和戈輝都想偷偷地越過攔繩去尋找,一再回頭,隻見警衛已對我們兩人虎視耽耽。同來的夥伴右1看出了我們兩人的意圖,不知用什麽花招引開了警衛,然後一揮手,我和戈輝就鑽進去了。石柱很多,會是哪一柱?我靈機一動,心想如果拜倫刻了名,一定會有很多後人圍著刻,因此隻需找那個刻名最密的石柱。這很容易,一眼就可辨別,刻得最密的是右邊第二柱,但這一柱卜卜下下全是名字,拜倫會在哪裏?我雖然隻見過他的半身胸像卻猜測他的身材應該碩長,因此抬頭在高處找,找了兩遍沒找到,剛移目光,猛然看見稍低處正是他的刻名被密密層層地包圍著。


    刻得那麽低,可以想見他刻寫時的心情。必須把自己的名字簽寫在希臘文明的肌膚匕,即使是遺跡,也必須低頭刻寫,如對神明。


    由拜倫的刻名,我想起了蘇曼殊。這位詩僧把拜倫哎唐磺》中寫希臘行吟詩人的那一節,翻譯成為中國舊體詩,取名《哀希臘》,一度在中國影響很大。翻譯的時間好像是一九o九年,離今年正好九十年,翻譯的地點是日本東京章太炎先生的寓所,章太炎曾為譯詩潤飾,另~一位國學大師黃侃也動過筆。蘇曼殊借著拜倫的聲音哀悼中華文明,有些譯句已充滿激憤,如“我為希臘羞,我為希臘哭”。


    蘇曼殊、章太炎他們都沒有來過希臘,但在本世紀初,他們已知道,中華文明與希臘文明具有曆史的可比性。這在中國是一種超越前人的眼光。我們在世紀末來到這裏,隻是他們眼光的一種延續。所不同的是,我們今天已不會像拜倫、蘇曼殊那樣痛心疾首。希臘文明早已奉獻給全人類,以狹隘的國家觀念來呼喚,反而降低了它。不管怎麽說,我們來希臘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大海,找到了神殿,找到了公元前五世紀,找到了拜倫,並由此而引出了蘇曼殊和中國,已經足夠。開了這個頭,可以回城找旅館了。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希臘稚典.夜宿herod犯n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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