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今天肯定要過關進印度,沒想到臨時傳來俏息,印度當局隻許我們進人,不許進車。那就隻好繼續與他們交涉了,我們在拉合爾等著。


    在拉合爾這樣的邊境城市,最容易觸發對兩國關係的思考。昨天下午的降旗儀式,?直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如果說,那是一出小小的滑稽劇,那麽,背後連帶的卻是一場氣氛峻.厲的大悲劇。


    巴基斯坦與印度,圍繞著克什米爾的歸宿,吵吵打打很多年了,當時在外人看來是分家的兩兄弟打架.背後又有超級大國的戰略遊戲,沒太當一回事,我們中國隻是因為離得太近,才稍稍關注。但誰能料到,去年五月,先是印度,後是巴基斯坦,兩國分別進行了五次和六次核試驗,亦即在短短十幾天內共進行了十一次!這不能不把世界震涼了,成了二十世紀末為數不多的頭等人類危機。印度核爆炸的地方,離印巴邊境不遠,在我們現在落腳的拉合爾南方一個叫博克蘭的地方。巴基斯坦核爆炸的地方,離我們那天從伊朗劄黑丹到奎達的那條路不遠,一個叫查蓋的地方。


    印、巴都不是《不擴散核武器條約》規定的合法有核國家,但從連續試驗的次數看來,實在都有點瘋了。尤其是印度,不僅是始作俑者,而且公開宣布在必名要時將“毫不猶豫地動用核武器”,這無疑是人類聽到過的最翠鄉飾的聲音。動用核武器居然可以“毫不猶豫”,這對全世界將意味著什麽?


    最讓我難過的是,發出最恐怖聲音的這個人種,這種嗓門,曾經誦唱過天下最慈悲、最悅耳的經文。


    寫到這裏,窗外傳來鋪天蓋地的晚禱聲,這是從不遠處的巴德夏希(bad山abi)清真寺傳來的。這個清真寺據說是世界最大,不知是否確實。在邊境線上有最大的一座清真寺,象征性地表明兩國的衝突有宗教淵源。一九四七年印、巴分治,就是在英國殖民者的設計下,由“宗教特點”來劃分的。這一劃,六百多萬穆斯林從印度遷人巴基斯坦,二百多萬印度教徒從巴基斯坦遷入印度,又把一個克什米爾懸置在那裏,終於使遙遠的宗教分歧變成了現實的政治衝突。


    說起來兩個宗教都有一本長長的辛酸賬。我想,最能說明兩方辛酸的莫過於印度北方邦的那座城市阿約迪亞了。


    印度教的辛酸是,他們很早就有了一個主神叫羅摩,連聖雄甘地遇刺身亡前最後的遺言也是“晦,羅摩!”相當於別國人說:“哦,天啊!”羅摩就是印度教徒心目中的天,他誕生在阿約迪亞,那裏一直有一座羅摩神廟,誰料十六世紀伊斯蘭統治者拆毀了這座神廟,在原址建了一座巴布裏清真寺。


    其實當時印度教的悲慘遭遇是說不盡、道不完的,豈止僅僅一座神廟被拆毀。就我本人閱讀範圍所及,印度在十世紀之後蒙受的血.腥,隻有古代巴比倫曆史上亞述王朝的殘忍可以相比。但是平心而論,這與後代伊斯蘭教信徒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他們隻是虔誠地一代代到巴布裏清真寺倡玲l拜,哪裏知道這裏曾經是印度教的聖地所在。但印度教徒沒有忘記,多次在那裏與穆斯林發生暴力衝突,直到一九少l二年十二月六日,把有四百多年曆史的巴布裏清真寺搗毀成一片瓦礫,然後立即建起了一個臨時的羅摩廟。似乎是還了一筆曆史舊賬,但在此後幾個月內,兩方衝突白熱化,死亡近五幹人,曆史舊賬變成了現實血淚。這是一種讓人傷心的宗教對峙,曆史上與別的宗教也發生過,但一旦與現實的政治企圖連在一起,例如與印度由來已久的大國夢連在一起,居然逐步升級到核對峙。宗教與核,就這麽奇異地扭在一起了。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二十幾年前印度首次核試驗成功的暗語,居然是“佛祖笑了”。佛教是各個宗教間最和平鴿的一種,從不炫武征戰,正因為如此,它已在印度失去了地位,怎麽到了核冒險的時刻,反要佛祖微笑?這又觸及到了文明的一個要害部位。宗教,既可能是文明的起始狀態,又可能是文明的歸結狀態。一種文明離開了宗教是不完整的,同樣,一種宗教脫離了文明的走向也是要不得的。


    我看到此間有一種宗教在一次次發表聲明,說下一代有受教育的自由,也有不受教育的自由,它們現在要捍衛不受教育的自由,這在我看來無異是在聲明與文明訣別。當然,最與文明作對的事情,就是發動戰爭,不管借多大的宗教理由。


    《不擴散核武器條約》批準泵今,在‘.核門檻”上徘徊的國家,僅我們這次沿途經過的就有以色列、伊拉克、伊朗一、巴基斯坦、印度。我不知道今後的人類究竟對自身有多少約束力,如果沒有,那麽,對文明的毀滅性引爆,將發生在旦夕之間。人類幾千年的智能貯備,轉眼變成了自我損滅的因由,這真不知道會在太空間留下一聲什麽樣的浩歎。


    現在,我們從兩個核試驗場旁邊穿過,從兩國士兵拳腳揮舞的國門穿過,去朝拜千年前的文明,就像用手撥開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刀劍,去尋找他們家蒙塵的家譜。這份家譜能使刀劍略有收斂,還是更加凶猛?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一日,扛合爾,夜宿avaril』卜。ue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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