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那簡直是慘痛的經曆!


    機械廠遠離秦城,靠近向陽公社的一邊有一座人工湖,是曾經日軍霸占這兒時,由當時的一位憲兵隊長修築的,亭台樓閣,精致的有點過分。


    白色的大理石照壁上,‘到山上去,到鄉下去,到貧下中農中間去’的標語下麵,隱隱還透著‘共建大東亞共榮圈,中日親善’的紅色標語。


    那標語是日偽時期留下來的,昭示著這座大工廠在幾十年動蕩間,從日偽軍屠殺我國人的武器庫,到如今整個國內重工業龍頭大動脈的滄桑變化。


    在這兒見麵,鄧昆侖其實是精挑細選的,雖然他的父親,一個老革命家,是死在731部隊的細菌實驗室的。


    屍骨無存。


    但這兒才是他一直奮鬥的地方。


    他的英靈,也肯定存在於這片土地上。


    “鄧博士您好!”一個女同誌就等在湖邊,看他走過來,仰望著他,握上了他的手。


    鄧昆侖原本心裏其實很煩悶,在看到這個女同誌的時候,不禁愣了一下:這不正是那個他講話的時候不停鼓掌的女孩子?


    第一印象不錯,博士當然就願意深入的跟她聊一聊了。


    “你好。”鄧昆侖握了握對方的手,示意對方一起前行。


    這一套動作彬彬有禮,又還行雲流水,是一種藏在骨子裏的紳士風度,但是,很傲慢,不可靠近。


    不過,對方並不說話,鄧博士就得像上一回一樣,問這姑娘幾句話了:“你是哪一年生的?”


    “1942年,我今年24了。”蘇櫻桃說。


    “42年是屬什麽的,生肖?”鄧昆侖又問。


    “屬馬,那一年大饑荒,老人們總念叨說我差點活不下來。”蘇櫻桃跟在他身後慢慢走著,說。


    “真不像24,你家裏有幾口人,都在幹嘛?”鄧昆侖又問。


    這女孩子看起來麵相太小,完全不像24歲那麽大。


    蘇櫻桃真是砸舌頭呐,她當然知道,一個人能在美國,26歲就拿雙料博士,當然不好糊弄,但問題是大伯偏偏為了應付組織部,給她搞了個假檔案。


    檔案裏不但給她撥高了7歲,還給她編了很多莫須有的光輝履曆,比如什麽女民兵隊長啦,勞動模範啦,拖拉機手啦之類的。


    但是你看這鄧博士他隨隨便便就聊了兩個話題,卻是最容易識破她的假檔案的兩個話題。


    一般人或者瞞年齡,隨口能說一個,但能立刻對應到出生那一年的很少。


    還能迅速說上屬相的,幾乎沒有。


    得虧蘇櫻桃見麵前,把這些基礎問題統籌了一遍,這才瞞過了這個驚天大謊。


    當然,這事兒以後必須跟鄧昆侖說清楚。


    畢竟,任是誰欺騙他,傷害他,她也不能。


    這是於夢裏那個可怕的未來,唯一給過她溫暖的人。


    她得努力掐著自己手心的肉,才能表現的不失態。


    但現在該隱瞞的就得隱瞞,別說工作和相親了,就為了家裏那兩隻被她賣掉的雞,大嬸都得鬧翻天。


    一朝相親成功,她才能回去趾高氣昂。


    倆人繼續往前走,前麵有一大片被圍起來的地方,豎著一塊牌子,圍牆上寫著幾個大字:不忘國恥!


    這片美麗清澈的人工湖,解放前曾有個更確切的名字,叫萬人坑。


    那時候的機械廠沒日沒夜,加班加點生產槍支彈藥,各種武器,抓來的勞工很容易累死,或者給殘暴的日軍領隊打死,死了就填這人工湖裏,所以,這地兒又叫萬人坑,還有個土外號,叫血湯園子。


    血和成了湯的大池子,那是人間練獄。


    要是原來的蘇櫻桃,怕鬼,這種地兒根本不敢來,好在鄧博士陽氣旺盛,雖然天已經快黑了,她居然也沒感覺到怕。


    而且跟在鄧博士的身邊,這個高大,嚴肅,一身科學正氣的男人,讓她有種莫名的安全感。


    “這個地方,其意義現在很多人都忘了,尤其是你生在42年,那時候731部隊已經撤出我們華國了,你們對於過去的曆史了解的應該很少吧?”老而在在的,博士跟她談起了曆史。


    蘇櫻桃說:“怎麽可能呢,誰路過這座湖不會想到,曾經裏麵堆積如山勞工屍體!”這句話說到後麵,她有點哽咽。


    她說不下去了。


    她不敢想象自己夢裏的未來會那麽慘,而現在,她還寄希望於,能通過他改變這一切。


    越看對方那麽從容,她就越難過,一種劫後餘生式的難過。


    但這種難過在鄧昆侖看來,卻是她對解放前犧牲在這兒的,那些悲慘生命的真情流露。


    “我聽說你沒有正式工作?還是村子裏的優秀勞動模範?”鄧昆侖又說。


    關於這一點鄧昆侖挺看得上的,喜歡勞動的,莫不都是淳樸的女孩子,這證明這個女孩子很淳樸。


    而且,農村出身的女孩子大多數心理上都比較成熟,不會像城市裏出身的女孩子,一有事兒就哭哭啼啼,搞尋死覓活那一套。


    這叫蘇櫻桃咋說,她才不喜歡在農村勞動呢,記分員不公平,支隊書記為了跟別的支隊比拚產量,恨不能把社員們當驢使,但大家能吃到嘴裏的還是那麽多,憑啥呀?


    “是。”說這話的時候,她都覺得牙疼,但她依然說的很堅定。


    “你家務方麵怎麽樣?”鄧昆倫又問。


    結婚不是找同事,見麵也不在單位,而是在家裏,雖然說有保姆,但是女主人也是很重要的一環,這個女同誌太麵嫩了,鄧博士有點懷疑她處理家務的能力,畢竟他在家務上兩眼一抹黑。


    這方麵,要多多拜托於她。


    “我是家裏的大姐,大姐嘛,肯定都會整理家務,我做的非常好。”蘇櫻桃又違心說。


    想和他共度餘生是一方麵,但家務這種瑣事,她不可能都幹了,她需要的可是一個像夢裏的鄧昆侖一樣的男人。


    成熟,溫柔,頂天立地的男人。


    不過既然對方雇有保姆,家務活應該不會起太大的爭論吧,她想。


    鄧昆侖側首望對方,對方吸著鼻子,也在望著他,淚眼蒙蒙的,看上去有點拘謹,跟他第一次相親的那個女同誌完全不一樣,沒有刻意的討好他。


    他這年紀已經不講究感情了。


    更何況首都那方麵的組織還逼的那麽緊?


    他這兒呢,湯姆和珍妮目前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送走,這個出身農村,又還有點知識的女同誌,應該比城裏那些嬌生慣養的女孩子,更能夠容忍那兩個孩子的缺點和壞脾氣吧。


    跟誰結婚還不是結呢,從回國的那天開始,鄧昆侖關於戀愛自由的概念,就葬送在美堅利聯合眾國的土地上了。


    “哪咱們就……對了,你性格怎麽樣,是不是很軟弱?雖然我母親跟咱們不是經常往來,但也屬於你必須要應付的人之一。”鄧昆侖又說:“實在對不起,在東方,家向來是一個大家庭,而我的母親是一個非常強勢的女人,你要性格太軟弱,或者太強勢都不行,那咱們必定不適合。”


    他媽強勢到他的兄弟們都經常喘不過氣來。


    要再找個過分強勢,或者過分軟弱的女同誌,倆相對撞,對於他來說,又是一重災難。


    “沒關係啦,我是個特別善解人意的女同誌。”蘇櫻桃溫柔的說。


    善解人意才怪,誰想讓她不好過,那她天天讓對方不好過。


    “結婚是個什麽程序呢,我應該怎麽辦?”真說到結婚,鄧昆侖有點忐忑,他已經麵對過一回這樣的災難了,又要重新麵對一回。


    要有煙火,此刻就在蘇櫻桃的心裏炸開了:“這個,讓雙方的家長跟組織商吧,我也不知道呢。”


    一個女同誌,總還是不能麵麵俱到,得表現的有點羞澀的嘛。


    談完,鄧昆侖禮貌的握了握蘇櫻桃的手,送她到了宿舍門口,頭也不回的轉身走了。


    也不知道夢裏,信紙上那些幽默的言談,風趣的話語,他是怎麽寫出來的。


    總之,男人她見到了,但和她想象中的,又完全不一樣。


    蘇小娥在招待所裏躺了整整兩天,而外麵,是一群本單位g位會的人在宣讀文件,分析上級g委會發下來的最高指示,要不就是朗讀大字報,簡直能吵破人的頭皮。


    從今天早晨,另外幾個陪著來的家屬走了之後,蘇小娥就止不住的擔心。


    因為被留下來就意味著,蘇櫻桃應該是跟鄧博士深度接觸了。


    那檔案裏好多東西是假的,萬一機械廠追查下來,追查到秦城組織部可怎麽辦?


    要是假檔案被翻出來,櫻桃要落個勞改,她爸直接就得給擼了工作。


    櫻桃小時候一直傻,屁顛屁顛跟在她身後,就是個小傻丫頭,這一回蘇小娥總覺得,她隱隱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她覺得自己那個傻妹妹,似乎是變了個人。


    “櫻桃,怎麽樣,咱們可以回了嗎?”看蘇櫻桃擰著行李走了進來,一躍而起,蘇小娥就從床上跳起來了。


    看樣子是沒相上,可以回家了。


    “可以啊,走吧。”蘇櫻桃說。


    蘇小娥下了樓,語調歡快的說:“哎呀,我的心終於落到胸膛裏了,這事兒可算是完了。”


    完了嗎?


    怎麽可能?


    “沒相上吧,那種留美的博士,哪怕即將下牛棚,也肯定瞧不上你這個村裏出來的妹子吧?”蘇小娥笑眯眯的說。


    “相上了,他偏偏就看上了我這個村裏出來的妹子。”蘇櫻桃說完,一笑,轉身下樓了。


    小張司機在樓下擦著嶄新明亮的,廠裏正準備拆掉做研發,最後一次使用的吉普車,等著蘇櫻桃呢。


    坐班車來的,現在她得坐著吉普車回去了。


    因為她已經是鄧博士鄧昆侖即將結婚的對象了,機械廠的領導們一拍板,把吉普車最後一次的使用權,送給了她。


    深吸一口氣,拉開車門,蘇櫻桃上車了。


    這一回,她將風光回村。


    “櫻桃,你真跟那個博士結婚,屠正義怎麽辦,他可是你正兒八經在談的對象,還有個鍾麒呢,那麽優秀的男孩子一直想追你,你居然舍得放下他們,轉身找個資本主義的走狗,你知不知道鄧昆侖早晚得下牛棚?”蘇小娥從樓上追了下來,簡直要瘋了,嗓音都啞了。


    “屠正義和鍾麒不都是姐你的裙下之臣,這是想施舍給我嗎?你這麽大度,他們知道嗎?”蘇櫻桃硬梆梆的反問。


    嗨,這丫頭長脾氣了她?


    看司機小張笑眯眯的拉開車門,蘇小娥才猛的閉上了嘴巴。


    回家的路上,鄧博士其實已經把相親的事兒撇過了,心裏想的,依舊是廠裏的研發工作,這不,剛到籬笆外頭,就看到湯姆隔著柵欄,正在跟鄰居家的小孩鬥嘴:“我也是黑頭發,黑眉毛,我也是華國人,哼!”


    “你作弊,我都看見了,那個阿姨給你用牙刷染的頭發。”熊孩子嘴裏這麽說,但心裏已經有點怯了。


    畢竟他現在攻擊對方唯一的武器就是頭發,要真打起來,他不是那個小洋崽的對手。


    不過就在這時,做飯的保姆從廚房窗戶裏潑出一盆髒水,刷的一下,正好全潑在湯姆的頭上,湯姆給淋成了一隻落湯雞,揉揉眼睛,頭發上黑黑的茶枯油吧,一揉一把,滿手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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