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折予重重地閉了下眼, 眼中的赤色揮之不去,將將開口時音調竟然都是不穩的,忽高忽低,怪異難聽,沒了素日裏矜貴的世家公子樣:“慕容止還在沿海一帶,甚至未曾為此事前來,她還能去哪兒?她想跟誰去哪兒?”


    聽這話,確實就是林寒見自己跑的了。


    沈棄一時默然。


    一會兒想著陸折予竟然在臨門一腳的最後關頭鬆懈,給了林寒見能夠逃跑的機會,真是天意弄人;一會兒想著若是他自己,必定不會讓林寒見在大婚前跑掉,這種時刻,他絕對會加倍地看緊她。


    可若是林寒見向他撒嬌呢?


    沈棄突然也不確定了。


    沈棄將要說話,陸折予已經轉身走了。


    過了半晌,沈棄手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其實陸折予大約早就清楚,林寒見是自己跑了,卻還來他這裏找……比自欺欺人還事態嚴重,這會是壓倒陸折予的最後一根稻草。


    沈棄臉色僵硬地看著眼前的桌子,上麵擺著數封密信,全是潛伏在陸家周圍的下屬和情報網發來的消息;除此之外,還有必須要解決的生意上的事。


    他已經在這裏坐了近半天,這會兒意識到了陸折予的不對勁,反應也不是很靈敏,好像有什麽阻隔在了他的眼前,將他與他迫切要做的事隔開了一層無法擊碎的透明屏障。


    沈棄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撐著扶手就要站起來,不料竟錯手沒扶穩,險些直直地栽倒下去。


    “……”


    一種遲來的鈍痛尖銳地破開了他的心髒。


    沈棄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沒能扶上桌沿的手掌,定格了數秒,從心底深處彌漫的恐慌逐漸蔓延到四肢百骸。


    林寒見沒和陸折予成婚,按理來說他應當高興。即便是她逃走了,那麽再去找就好了,以前也不是沒有經曆過找她的日子,相比她成為陸折予的妻子,這點誠然已經再好不過——原本該是這樣想,沈棄卻說服不了自己遏製恐懼,以至於支持不住地微微彎下腰去,顫抖著手艱難地撐住了地麵,徹骨的寒意無可抑製地流竄到四肢百骸。


    他怕林寒見消失了。


    不知為何,這種恐懼比上一次更深。


    倘若此處已經沒有了她想得到的東西,她會將自己藏到什麽意想不到的地方。


    整個大陸版圖這樣寬廣,一個人對比這些會顯得渺小無比,再強大完整的情報網,對熟知機製、聰明機變的林寒見來說,都不會有完全把握。


    萬一她真就這樣跑得遠遠的,永遠也找不到了怎麽辦?


    沈棄覺得自己不該有如此悲觀的想法,他有條不紊地調度著所有事,手掌翽閣貫通天下,即便事情棘手到了死地,他也能想盡辦法地加以轉圜,周旋出餘地。


    此刻卻為她的出逃感到惶惑。


    或許,他不該將麵具交給她。


    她到底想做什麽?


    沈棄輕籲了一口氣,再次撐著桌沿站起來,不消片刻,他又是一派挺拔清俊的整潔模樣,筆直地站在原處,終於邁步往外走去。


    屋外候著兩人。


    沈棄將手中的東西交給左側那人,吩咐道:


    “注意陸家的情況,跟著慕容止的人再增一倍,我今日便啟程去豐南商行,讓那邊的人勿要擅作主張。”


    “是。”


    領了東西的人,應聲退下。


    右側的侍從鬥膽多看了沈棄兩眼,進言道:“閣主可要稍作休息?您的臉色看上去不大好。”


    沈棄淡淡地應:“不必了。”


    他的脾氣好了太多。


    從前是難伺候,現在仆從也敢看著他的狀態適當規勸了。


    但還是不敢冒犯逾越,主子畢竟是主子,他們也記著藏在沈棄翩翩公子表象後的心狠手辣。


    沈棄轉身要走,外麵又有人前來稟報:


    “閣主,丁先生求見。”


    自從上次沈棄在臨城命丁元施先回翽閣,丁元施恪守規矩,雖沒人主動罰他,也是自己閉門思過了數月,如今才敢來求見沈棄。


    沈棄穿著一身素白雪浪紋長袍,臉色肌膚又蒼白,於是比往日更顯清瘦,仿佛隨時可脫塵世的仙人,一塵不染,毫無煙火氣。


    默了片刻。


    沈棄道:“請他進來。”


    丁元施一見到沈棄,便跪了下來。


    沈棄坐在上首,手指冷得厲害,透出青白的痕跡,是方才過度恐懼的心悸後殘留的餘韻:“不必如此,你該受的已經結束了。”


    “屬下這次,是為請閣主保重自身。”丁元施顫巍巍地說。


    丁叔的年紀也大了。


    沈棄腦中晃然掠過這個想法,在他心裏猝然投下了一顆種子,不必時日等候,在短時間內迅速發芽生長。


    “丁叔。”


    沈棄道,口吻異常平靜,“我什麽時候會死?”


    丁元施悚然一驚,匆忙抬首,隻看見沈棄望著角落不知名一點,略微出神的樣子。


    “請閣主萬勿說此等喪氣話。多年來閣主調養得當,情況逐年好轉,加之老閣主曾喂您吃過的那株與命草,有從閻王手中奪命的效用,您長久未有幼年景象,絕不會有什麽意外!”


    沈棄聞言,笑一笑,沒多少真切笑意,不怎麽上心地接著道:“我若早死,沒有合適的繼承人。”


    丁元施試圖轉移話題重心,不再糾纏在這喪氣危險的話題上:“姻緣天定,老閣主也是遇上了夫人才想著要成親了。”


    說完,覺得不對。


    隻聽沈棄平淡道:“林寒見可接翽閣大任。”


    丁元施又是猛地一驚,比先前更甚。


    “可惜,她不屑於此。”


    沈棄將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放下,寬大的袖口滑落,遮掩住了因冰冷而僵硬的手指。


    他起身,重複道:“起來吧。我要先回南方處理事情,北方與蒼州事,就交予你了,丁叔。”


    這是重新啟用他的意思。


    丁元施如釋重負,仍在擔憂沈棄的狀況。


    他聽說了陸家和林寒見的事,外人隻簡單以為林寒見是沒嫁給陸折予,沈棄該高興,他到底服侍沈棄多年,知曉林寒見又這樣平白地消失不見,沈棄才最難捱。


    但沈棄臉上沒有顯露什麽特別的神色,隻是少了從容的笑意,卻也是風平浪靜了。


    丁元施不知該喜該憂。


    沈棄邁步出門,穿堂風襲來,揚起他的衣衫墨發,顯出包裹在布料下的身形。


    孤寂與蕭索感太重,襯得他無端單薄脆弱。


    ——他不能倒下,不能停止,不能回頭。


    要做的事還有太多,他若真隨意蹉跎糟蹋自己,死前怕是都不好見她一麵。


    早知道該不折手段地捏住她一個把柄,不該那樣溫和好說話,否則也不必到了擔心死去都見不著她的地步。


    -


    從魔界請醫師來醫治林寒見,聽上去順理成章,可妖界魔界才經曆了大戰,兩邊正憋著股氣兒,魔界的醫師哪裏有那麽好找?


    且相烏留了個心眼:林寒見要真是未來的王後,這會兒肯定是要安安分分待在妖界,同王上相處。


    這便不好胡亂請人,驚動了那位高強莫測的陸公子,和那位手腕奇巧的沈閣主了。


    ……哎。


    要說,這位林姑娘誠然是大人物,惹來的過往一樁比一樁棘手。


    這般思前想後、斟酌再三,相烏便著人去魔界與人界交界的城池上去拿著高額賞銀請人,總是能找著些求銀子又技藝不錯的醫師。


    隻是免不了時日長些,所幸林寒見沒催促的意思,而王上……竟然也是一副沒想起來的樣子。


    相烏覺得有些奇怪,便在封決麵前提了提:“王上,為林姑娘請的醫師,已經吩咐下去了。”


    “哦。”


    封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回應十分冷淡,“怎麽了嗎?”


    相烏:“……沒什麽。”


    難不成是他猜錯了?


    相烏想著再去林寒見那邊試探兩遭,旁敲側擊地先問了侍女侍從們,未曾料到,皆是對林寒見的好言稱讚之語,什麽“脾性好”“隨和有趣”。


    這些做服侍的雖都是些易近人的妖,到底妖的天性還在,等閑不同人相交,更別提是說好話了。


    然而相烏想起林寒見為數不多同他的幾次交談,也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個好性兒又使人欣賞的姑娘。


    封決力量削弱的消息傳出去,暗處的人終於有了動靜,相烏無暇再管上司的“情|事”,專心布局。


    要說封決的性子,越年輕越張揚放肆,充斥著直來直往、真刀真槍的利落,任憑心情來,全無過分的彎彎繞繞。


    譬如此事,封決道:“他們既要來,就讓他們來與我一戰,用不著其他排布。”


    相烏勸道:“敵方有備而來,不知道手裏捏著多少詭計,王上還是要當心。”


    封決不以為然:“他們要能有使餘地的地步,便讓他們使。”


    全然是對他人的詭計手段不在意,賴著自身的強大,才能這樣的有底氣,這樣的狂妄。


    相烏崇拜封決的強大,有時也不免頭疼。


    情急之下,他又給林寒見打眼色——這些天,有封決的地方,基本都有林寒見出現。


    此刻亦然不例外。


    非下屬跟隨的狀態,比並肩而立又稍微差了點。


    林寒見多日以來被相烏“求救”的次數早已非寥寥,心中微歎,還是道:“王上可曾想過,萬一他們心中忌憚對您的忌憚太深,即便來攻還是留有退路,那點陰謀詭計全用在了逃跑上,您期待多日的暢快一戰便隻能戛然而止,何其失望?”


    相烏頓時順著林寒見的話往下說。


    封決果然鬆了口,應允了。


    不過,他主動問了林寒見:“你有什麽想法?”


    “在妖王殿下,此處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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