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要講的事件發生在江西某地,一個簡陋小廠的熱處理班長,成了"諾貝爾獎的候選人"!消息刊於報紙,人們雖然興奮卻沒有太大的驚訝,因為這位熱處理班長早已是位"科技明星",曾受中國科學院邀請參加在美國召開的國際材料學術會議,在會上舌戰外國專家、榮獲金質獎章、拒絕高薪聘請,這一些都在報刊和演講會上宣傳過,而且他確實也已因此而榮升為市科委副主任和政協委員。


    一天,一位技術人員在市總工會門口的宣傳欄前停步觀看這位科技明星的先進事跡展覽,看見照片上獲國際材料學術會議金質獎的那篇論文的英文標題雖然很小卻還能辨認,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居然是:nanhaicountry:theroadtowardspros-perity,一個有關我國南海地區發展的報道,由此提出了質疑。凡假事隻要遭到任何一個認真的質疑,好像冰河裂開了第一道口子,接下去再也無法收拾了。經層層調查,最後的結果是,一切全是假的,於是,"科技明星"所任職務也隨之全部撤消,他立即成為新聞媒體的眾矢之的。


    罵他騙子已經沒有太大意思,這件事值得玩味的是一個巨大謊言的構建過程。


    我注意到,最要命的就是那個起點。那年,此人由於沒有文憑不能參加職稱考核,得知隻要有像樣的論文就可以破格,一氣之下便偽稱自己的論文將在國際會議上宣讀,還說有中國科學院的通知。這是一個小小的甚至有點玩笑性質的謊言,但一旦開頭就收不住了——


    既然將在國際會議上宣讀,這個國際會議仿佛應該在美國開,他就必須到美國去了;盡管他隻是掩人耳目地到了蘭州幾天,但既然說是去了美國,總要讓論文得個獎吧;既然得獎幹脆就得個金獎,好在祖母臨死時留下了一個小金片;這終究有很多的漏洞,於是又不得不趕緊偽造一些中國教授聯名推薦他的書信;推薦的目標當然高一點好,於是便扯到了"德國的"諾貝爾獎……


    我在讀有關這事的一篇調查報告時,居然也一步步為這位當事人著急,而且越到後來越著急,生怕他出現漏洞。這種情景,就像早年看電影《豺狼的日子》,一個秘密軍成員試圖謀殺戴高樂將軍,我們當然不會讚成這種謀殺,但隨著電影情節的展開,故事情景的逼近,立場漸漸產生挪移,最後竟為殺手擔驚受怕,替他捏一把汗,直到他最後在關鍵時刻被捕,還在心中惋惜不迭。這種過程,其實是被電影藝術家"蠱惑"之後的"中邪",完全進入了對方的行為邏輯南道,隻得步步向前走。


    在我們眼前的這個欺騙事件中,首先是當事人受到了"蠱惑",一頭紮進去無法後退。對此我們不妨花點精力仔細分析一下。開始他隻是想,各行各業都在評技術職稱,我隻想評個最普通的技術職稱罷了,竟然還要有"像樣的論文",什麽叫"像樣的論文"?誰說了算?我的論文是中國科學院推薦的,總可以了吧?——這種頂牛式的心理,哪兒都可能產生,但他沒有想到,他所在的這個地方太貧困、太需要科學了,一聽中國科學院那還了得?他情急之中口氣稍稍大了一點,這一大就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災難。


    如果一開始受到申斥、受到懷疑,什麽事也不會有,但他受到的是人們大喜過望的稱讚。需要,而且是迫切的需要,集中成一種熱切的眼光和信任,把他包圍起來了。領導的接見、記者的采訪、報紙的傳揚,已經使他有口難辨,他或許也曾低聲解釋,周圍的人全認為這是成功者的謙虛。"什麽,他居然說自己什麽也不是?"記者們深深地感動了,稱讚他是"大音希聲"。


    問題還不僅僅是領導和記者。他的家人,含辛茹苦地盼望了他那麽多年,此刻終於有了一點寬慰的笑臉;他的同學,都不太成功,現在都在為有他這麽一個同窗而高興……他用一句假話點燃了一種廣泛的社會需要,烈火已燃遍四周,他已無力撲滅了。


    剩下能做的事情,是一條黑道走到底,明知總會揭穿,且讓這種事情發生得晚一點。這是一個怯弱者的選擇,而不是像報道所寫的那樣,屬於"膽大妄為"。


    他憑著極有限的知識,想象著一個科技成功者可能遇到的事情,然後笨拙地一一效仿。一效仿就出現了漏洞,他隻得立即想出新的謊言去堵漏。新謊言的漏洞更大,於是再去編造更新的謊言……這簡直是一種沒有絲毫喘息機會的苦役,就像馱著越來越重的石塊,在攀援峭壁懸崖。


    這裏出現了一個謊言的膨脹公式:謊言隻能在滾動中完成自己的"圓滿",但越滾動,它的著力麵就越大,體積膨脹也越快,膨脹了的體積需要有更大的體積來覆蓋表麵,因此必然以幾何級數瘋狂擴張。這就像從山上向山下滾雪球,完全無法想象它的最終結果。


    特定的社會需要,是謊言滾動的"勢",是擴充體積的積雪,是順坡下溜的速度。因此我覺得不應該過多地責怪這位熱處理技工。我仔細地分析了有關這個事件的調查報告,發現這個人其實並不壞,謊言構建起來之後也沒有乘機做什麽壞事,謀什麽財物,相反,倒是為補漏花費了不少冤枉錢,而他的經濟情況一直很不好。直到謊言揭穿,他仍然生活在貧寒之中。揭穿之後很多報刊嘲笑他,但我認為這些報刊不應如此輕鬆,當年一有風聲就把他推上危險高坡的,還不是報刊?報刊對他,應有巨大的虧欠。


    報刊在這一問題上的責任,是隻求轟動,不求實證。這是當代很多報刊的共同毛病。一有新奇的消息,就急匆匆地趕發出來,一陣爆炒,然後緊緊追隨。在我看來,這是謊言發生機製和擴張機製的關鍵。這件事的最後揭穿,居然也不是記者,這實在是一種職業性的失職。


    由此聯想,待些年來,我曾近距離地目睹過很多謊言的擴張過程。都或多或少與傳媒有關。前些年,有人轉告我一家報紙的報道,一個中年作者剛發表一個作品,就受到海外五所大學的聯合邀請,他正在準備演講稿雲雲。我當時一聽就為這位老兄著急,心想你說一所大學邀請,旁人還能馬虎過去,怎麽擴充到了五所?大話由媒體說,收場還得靠自己,這個場怎麽收?世界上的大學校長都是很高傲的,他們很少聯手做一件什麽事,據我本人對海外的了解,好像不大可能出現五所大學聯合邀請一個人講學的事,哪怕他是一代宗師,或退休總統。幸好這位先生聰明,沒再就這件事彌補和延伸。更慘的是一些老人,不小心進入了謊言係統,傳媒一加播揚,他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當眾繼續把謊說圓,隻得隨口亂說,實在讓人同情。例如我曾見到兩個老人,開始隻是出於一點小小的虛榮,編造了一個創作上的謊言,後來就越吹越大,也越來越說不明白了,讓聽的人都為他們著急。記得我當時就托人轉告那些報刊,饒了這兩位老人家吧,但報刊不依,仍然以聲援的方法捉弄他們,直到最後不得不"大音希聲"。


    我想,天底下最勞累的事情之一,就是編造謊言。因此謊言揭穿,對他們是一種解脫。從報道看,江西這位當事人終於敗露的時候,他正在外地,當地領導緊急傳喚他回來。在一間會議室,他剛進門,領導就問了一句:"你到過美國嗎?"他連停頓也沒有,立即急不可待地說:"假的,我全是假的!"然後和盤托出。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全身放鬆地坐了一會兒,終於慢慢地站立起來。


    我猜,他當時心中想的一定是:好了,這次可怕的"熱處理"總算完工了。


    街道已經不是昨日的模樣,他搖搖晃晃,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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