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麵麵相覷,過了片刻才聽秋欣然疑惑道:“那姑娘最後不是離開這兒回江南去了嗎?”


    章榕失笑搖頭:“這是誰告訴你的?”他說道, “女子離開前說想念家鄉的桃花釀,男子聽後連夜策馬趕赴千裏之外,尋找哪裏有賣桃花釀的酒家。到女子準備啟程動身這天, 他果然帶回了一壇桃花釀。那女子見狀心中觸動, 於是最後還是留在關外與他結為夫妻。二人一塊開了一家酒坊,專賣這酒。”


    秋欣然有些傻眼,正奇怪夏修言為什麽要編個結尾騙她,又聽章榕繼續說道:“後來這故事傳開了, 當地每當有男子碰上意中人, 便會帶著這酒上門,對方一看就知他的心意。若是女子也對男子有意,就飲下這酒, 若是無意, 就拒而不飲, 時間久了,也漸漸成了風俗。這酒滋味清甜,又取名桃花釀, 便就成了當地有名的姻緣酒。”


    他說完抬眼朝對麵看過來,目光中幾分期盼。秋欣然卻是一愣,腦子裏一片空白。八卦共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共三百八十四爻。這些她看一眼就能心算飛快,這會兒章榕才幾句話,一共也就百來個字,她卻覺得怎麽都理不清了。


    “你說這酒是同人表白心意用的,那尋常時候,好端端的可會請人喝這酒?”


    “外鄉來的或許會為了嚐個新鮮點上一壺,當地人多半不會。”


    按著這麽想,夏修言要是隻想請她嚐個新鮮,最後怎麽又獨自將酒喝了?可他如果就是那個意思……


    秋欣然心跳快了起來,章榕見她麵上一陣紅一陣白,以為是因為自己這番話,不由一鼓作氣:“姑娘心性純良,我心折已久,不知姑娘是否願意與我同去青州?”


    秋欣然怔忪地看著他,竟是好一會兒才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神色由茫然轉為驚異,捏著那酒杯的手腕一抖,酒杯傾倒在桌案上,淡紅色的酒液瞬間沿著桌麵流到了地上。


    她匆忙伸手去扶,章榕見狀輕呼一聲:“小心!”秋欣然這才發現慌亂下袖口拂過桌麵,沾濕了右手。


    這時,隻聽對麵的男子自嘲一般笑道:“姑娘便是於我無意,也不必嚇得將酒都灑了。”


    秋欣然抬起頭,發現他臉上並無怒色,也微微鬆了口氣。她從懷裏取出手帕將袖口的酒漬擦拭幹淨,才正襟危坐回答道:“我方才確實一時間嚇了一跳,還望將軍勿怪。”她接著又說,“我雖感激將軍對我的心意,但也不能因為感激貿然接受,青州之邀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


    章榕來前一早知道她對自己應當並無同樣的心思,但還是料不到她拒絕得這樣幹脆,不由多問一句:“姑娘可是已經有了心上人?”


    秋欣然麵露遲疑,過了片刻又覺得沒什麽好隱瞞的,於是幹脆地點點頭。


    章榕遲疑片刻,又問:“那人可是定北侯?”他問完見對方一愣,瞬間心下了然,幾分苦澀之外,又有些許意料之中的好笑。


    秋欣然見他苦笑起來,心中惴惴。她頭回碰上這事,心裏其實也無措得很,好在章榕很快抬起頭,溫言道:“我今日對姑娘說這些話實在冒昧,還望姑娘不要有什麽負擔。”


    秋欣然張嘴正不知說些什麽,見他朝著自己微微笑了起來:“因為就算再來一回,侯爺在這兒,這些話我也還是要說的。”他說這番話時又有些像那個年少時在宮中橫衝直撞神色驕傲的少年郎了,他舉起自己杯中尚還斟滿的酒與她說道:“與姑娘相識一場是我之幸,今日一別,我在青州遙祝姑娘和樂安康。”


    秋欣然心中觸動,她到底沒碰桌上的酒盞,而是仰頭看著他,也真摯道:“我祝將軍身體安康,大展宏圖。”


    章榕走後,她獨自坐在二樓的雅間裏,麵對著一桌子菜出神。桌上白瓷的酒盞格外醒目,裏頭還剩一點酒水沒有動過。她伸手將酒盞拿到麵前,望著裏頭淡紅色酒水。章榕說這酒是姻緣酒,他拿著這酒找她,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去青州。那天夏修言也點了一壺,他是想問她什麽?


    雅間的大門叫人從外頭猛地推開,不等她回過神,就看見剛還在腦子裏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


    推門而入的男子神情不似往常,看了眼桌上空了的酒杯,控製不住地刻薄道:“你不過替他傳了個消息他就打算結草銜環來報答?那我是不是該以身相許才算報答了你?”


    秋欣然聽見這一句話,猶如叫人在耳邊投了一個悶雷,霎時間炸得她耳蝸嗡嗡作響,一瞬間又想起了不久前在這屋裏聽章榕提起桃花釀的那番話,微微瞪著眼睛看著跟前的人。


    夏修言像是也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不由懊惱得抿住了嘴唇。


    “侯爺為什麽請我來喝桃花釀呢?”她方才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這會兒見了他鬼使神差地便問了出來。


    夏修言一雙鳳眸圓睜,心中想的卻是:她果然已經知道那酒的意思了。


    這念頭剛一浮現,一顆心又忍不住往下沉了沉:她知道那酒的意思,卻還是喝了。


    他自嘲一聲:“你既然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麽?”


    秋欣然輕聲道:“侯爺不說,我怎麽會知道呢?”


    夏修言氣惱地瞪她一眼,像是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眼角都要叫她氣紅了。


    秋欣然心中一軟,又問:“侯爺是希望我留在琓州嗎?”


    男子身子一僵,像是光天化日之下叫人當眾說中了心思,覺得難堪;但又像是終於等來處決的刑犯,又覺得如釋重負。於是一雙眼睛望著她,過了許久終於敗下陣來,將頭埋到她耳邊,好讓她無法看見自己的神色。


    秋欣然感覺到頸邊一陣微熱的氣息,剛動了動脖子,便聽他說:“我比這世上任何人都希望你留在這兒。”


    她瞬間便愣在了原地,一顆心霎時間化成了一灘春水。


    夏修言說完這句話後,心中空蕩蕩的,覺得沮喪,又覺得羞怯。但很快,他感覺腰間環上了一隻手臂,他的心跳又像瞬間活了過來,下意識握緊了女子的手腕。可隨即便聞見她身上一陣極淡的桃花香氣,想起桌上的空酒杯來,氣惱地將人推開些:“你……”


    秋欣然仰著臉看他,二人離得近,夏修言忽然注意到她袖口一點淡紅色的水漬,目光微微一動,又朝她右手邊看去,才發現她腳底下的木板上一灘尚未幹透的酒液。


    “你打翻了酒?”他壓著眉頭不敢相信似的問她。


    秋欣然抿著嘴笑:“我看我打翻的不是桃花釀,我打翻的分明是桃花醋。”


    夏修言耳朵一紅,秋欣然笑起來,他羞惱地伸手去捂她的嘴,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剩下一雙桃花眼還露在外頭眼尾含笑地看著他。那雙眼睛簡直比她那張嘴還要會說話,男子俊秀的臉上也不禁染上了三分熱意,過一會兒還是不放心似的問她:“你當真沒喝那酒?”


    秋欣然眨眨眼,伸手將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移開:“我也沒喝侯爺的酒啊。”


    “那回不算,”夏修言瞥她一眼,目光中隱隱帶了幾分深意,“我請你的,你便會喝了?”


    這回輪到秋欣然不好意思起來,她轉開眼,小聲道:“說得好聽,來了兩回,我可是一口都沒喝著。”


    身前的人退開半步,籠罩在身上的壓迫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秋欣然抬眼見他轉身撈起桌上的酒瓶晃了晃。那裏頭還剩一點酒液,他忽然抬手盡數倒進嘴裏,接著深深看她一眼突然俯身朝她壓下了來。


    秋欣然感覺唇齒溫熱,對方修長的十指按在她的脖頸上,將她帶向懷中。和伏蛟山清晨那個失控的吻不同,大約因為清醒,以至於這個吻竟顯得有些生澀。他溫柔又小心地吻她,將口中的酒液慢慢的又不容抗拒地渡給她。秋欣然聞見一股桃花的香氣,但不再是若有似無的幽香,變得濃烈又甜膩,叫人感覺渾身發熱,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秋欣然一點沒嚐出酒味,卻感覺整個人已被酒氣熏醉了。待他稍稍退開些時,她還有些回不過神,隻能愣愣地看著他。


    夏修言整個眼尾都紅了,他一手撫著女子的側臉,垂眼就能看見她微紅的鼻尖下,比之桃花還要灼烈的唇色,叫他克製不住地又將唇湊近了些,想替她抹去唇上那點水光。


    “入鄉隨俗,”他嘴唇微動,貼著她輕聲道,“桃花釀歸你,你歸我了。”


    秋欣然心尖上麻了一下,用力掐著指尖才喚回一絲清明,據理力爭:“你剛才可說是你以身相許。”


    男子聞言像是輕笑一聲,嗬出一口氣燙得她呼吸一滯,又聽他悶聲笑道:“好,一言為定。”


    夥計站在樓梯口,瞧見二人從雅間出來時,不由好奇地將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個轉。秋欣然這會兒明白他之前幾次瞧著自己為何目光那般奇怪了。又聽夏修言同他道:“再要一壺桃花釀。”


    秋欣然轉頭看他,見他咳了一聲狀若無意道:“方才那壺算是我買的,這一壺就當是章榕送府裏的。”


    秋欣然覺得他這計較的模樣有些好笑,但又想起方才那一口酒,到底沒好意思當麵笑話他。


    二人騎馬回府,夏修言抽空出來,又要趕著回去。將酒交給她時又故意板著臉囑咐道:“這酒交給張嬸,你不許喝,聽見沒有?”


    秋欣然一雙眼睛睨著他,男子便又忍不住笑起來:“過兩日去捐複,我帶你去嚐嚐他們的酒。”


    張嬸在門廳見她這麽早回來,有些奇怪:“秋姑娘今日怎麽回來的這麽早?”秋欣然將手上的酒遞給她,還未想好怎麽解釋,又見她吃驚道,“這是……姑娘自己買的?”


    “是章將軍請……”


    “章將軍請的?”張嬸輕呼一聲,麵容嚴肅地瞧著她。秋欣然心中一顫,活像是回到了十幾歲在山裏的時候。宗門的師弟帶她一塊偷溜下山喝酒,上山叫師父碰見了,便是這模樣。


    “不、不是,”秋欣然打了個磕巴,竟無端緊張起來,又像回到了小時候,“這是侯爺買的,另一杯我喝了,他說這杯就算章將軍請府裏的。”


    “侯爺請的?”張嬸又是一愣,“他騙你喝的?”


    “我知道這酒什麽意思。”秋欣然哭笑不得,好心替他解釋,“侯爺沒有騙我。”


    張嬸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也沒怎麽聽明白這其中的事情,但是倒很會抓重點:“這麽說,秋姑娘與侯爺這是……”


    秋欣然臉上一紅,突然明白夏修言為何叫她提著這酒回來,自己卻不進門來了。她心中將夏修言罵了幾個來回,開口還算鎮定:“我要回房去換身衣裳,這酒……這酒就拿回廚房裏去吧。”


    張嬸見女子神態間幾分赧然,知道她是害羞,臉上笑意越發明顯,不過倒也不多追問,等秋欣然匆匆轉身去了內院,也忙提著酒找劉伯說道去了。


    第87章 宜遠行   “他說……你是他的妻子。”……


    賀中發現秋道長與他們侯爺有什麽的時候, 是去了一趟捐複回來。


    自打上回蓬萊居一別,夏修言再沒露過麵,到出發這天, 秋欣然叫高暘接到城外, 迷迷糊糊上了馬才看見隊伍前頭坐在馬上的男子。高暘領著她到夏修言跟前, 還未開口,倒是一旁的賀中先喊起來:“秋道長怎麽也在這兒?”


    “她和我們同去。”夏修言解釋道, “她殺了蘇牙, 麥尼想要見見她。”


    “也是,”賀中深以為然, “是我也會想見見能一箭射殺蘇牙的女人。”


    秋欣然叫他這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逗樂了,轉頭與夏修言目光對上時,見他也正看著她笑, 又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捐複離琓州不遠, 來回不過五六日。秋欣然騎術尋常,便跟在後頭與賀中一道落後幾步。


    幾日不見,賀中神色幾分鬱鬱,秋欣然猜測應當是因為章卉隨著章榕去了青州的原故, 一問果然如此。


    “但也不光為了這個。”難得有個知情人可以訴苦, 賀中一下就打開了話匣子,“青州離琓州不遠,就是兩邊走動也不是什麽難事。我與戎哥這麽多年沙場上的同袍之情, 也不擔心就此斷了聯係, 再也見不到了。”


    “既然如此, 副將還有什麽好憂心的?”


    “近來我見侯爺整日待在軍營處理軍務,竟是連侯府都不回了。他雖一向勤勉,可這幾日著實有些反常, 想來想去,應當還是和這幾天章姑娘走了有關。”賀中一邊說一邊歎了口氣。


    秋欣然一頓:“你的意思是侯爺喜歡章姑娘?”


    “章姑娘模樣生得漂亮,性情又好,這樣的姑娘誰不喜歡,侯爺會喜歡她也是人之常情。”


    “這話你可問過你們侯爺了?”


    “這種事情侯爺怎麽會告訴我。”賀中鬱鬱道。


    “我看副將也不必想得太多,”秋欣然委婉勸道,“事情未必就是你想得那個樣子。”


    見她不信,賀中還較起真來:“你是沒看見戎哥要走的消息下來那幾日侯爺的臉色!結果沒兩天,聽說去了蓬萊居沾著一身酒氣回來,心情卻突然好了。”說到這兒,他突然一頓:“你知道桃花釀嗎?”


    見對方點頭,賀中在馬上一拍大腿:“我疑心他那天就是找章姑娘去了!”


    他說著又傷心起來,歎了口氣:“章姑娘走後,我有時去侯爺書房,常見他坐在桌前走神,一會兒又忽然望著窗外笑起來,你說……他倆會不會已經在一塊兒了?”


    秋欣然聽他這一番話哭笑不得,心中卻有一絲甜意,語氣也不免輕快起來:“或許侯爺的心上人並非是章姑娘呢?”


    “侯爺身旁的姑娘還能有誰?總不能是高玥吧?”賀中匪夷所思地看著她,突然又想起她對侯爺的心思,瞬間心中敞亮,生出一絲同是天涯淪落人感慨,反過來安慰道:“男女之情實在勉強不來,我勸你也還是想開些,不要執著眼前。”


    秋欣然叫他噎了一下,覺得以賀中這看人的眼色,與章卉要成確實是困難重重。


    下午到捐複附近的城鎮落腳,太陽還沒落山。秋欣然第一回 到關外,見到什麽都覺得新奇。等安頓好行李,見夏修言還在屋裏與高暘他們商量明日去王庭的事情,便一個人離開驛站到集市上去了。


    她原本有些擔心自己這身漢人打扮有些惹眼,但到了集市,發現裏頭不少從大曆來的客商,果然像科雅說得那樣,不打仗以後,邊境太平許多,往來商貿也漸漸興盛。她一身漢人裝束走在其中雖然吸引不少目光,但也並沒有人覺得奇怪。


    集市中人群來來往往,有個孩子手中拿著糖串從她麵前跑過跌了一跤,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秋欣然蹲下身扶他起來,又伸手撣了撣他的衣衫。男孩看著手中沾了灰的糖串哭得抽抽搭搭的,秋欣然正好也有些饞,便轉頭看了眼周圍,牽著他去一旁的糖攤上又買了兩串。小男孩拿到糖串這才止住了哭聲,破涕為笑。


    這糖串的滋味與關內倒也沒什麽分別,不過嚐個新鮮。那男孩舔一口糖串,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到了一處賣花的攤子前。攤後站著個迖越青年,大約是男孩的哥哥,秋欣然見男孩進去說了許多話,還同他亮了一下手中的糖串,青年微微吃驚地看過來,衝她感謝地笑了笑,秋欣然擺擺手,正要轉身離開,那男孩又一溜小跑出來,從攤子裏抽出一枝花遞給她,大約是想當做回禮。


    秋欣然一愣,與他搖頭,男孩卻仍執拗地伸著手。正猶豫之際,身後已經有人伸手替她接下這花。她詫異地回過頭,才發現夏修言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後。


    男子從隨身的錢袋裏取出銀子交給賣花的男孩,男孩搖搖頭,有些戒備地看著他說了句什麽。


    夏修言笑了一聲,彎下腰也用迖越語回答他的話。秋欣然第一回 知道他還會這個,不由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男孩不高興地問了個問題,夏修言挑著眼尾倨傲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住了身旁女子的手。秋欣然奇怪地轉頭,卻沒有掙開。男孩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打了個轉,終於不甘心地將花交給了他,又從他手上接過錢幣,跑回攤子後麵抱住了哥哥的大腿。


    花攤的青年衝他們抱歉地點點頭說了句什麽,夏修言微笑著與他點頭大約是道了聲謝,便牽著她離開了。


    “侯爺剛才與他說了什麽?”等走遠了,秋欣然才忍不住好奇地問。


    夏修言轉過頭看她一眼,又唇角含笑地轉開眼望著前頭,若無其事地說:“我告訴他,在大曆隻有男人才會送花給自己的女人。”


    秋欣然一愣,臉上不由熱了起來:“那他又問你什麽?”


    “他問我是不是你的情郎。”


    他說完見秋欣然不再問了,又轉頭故意道:“你怎麽不問問那個攤主最後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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