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去羅馬,約了一幫友人,請一位大家都認識的特殊友人蔣憲陽先生帶隊。蔣憲陽的特殊,在於他原本是上海的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因熱愛意大利美聲唱法而定居羅馬多年。他先開車到德國接我們,然後經盧森堡、法國、摩納哥去意大利,一路上見到雕塑、宮殿無數,但隻要我們較長時間地駐足仰望,他就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搖動,說:“不,不,要看羅馬的,那纔是源頭。”我們笑他過分,他便以更自信的微笑回答,不再說話。但是一進羅馬就反過來了,沉默的是我們,大家確實被一種無以言喻的氣勢所統懾,而他則越來越活躍,每到一個地方滿臉都是反問:“怎麽樣,我沒說錯吧”


    今天我再次叩訪羅馬已有思想準備,夥伴們聽了我的介紹也精神抖擻,隻想好好地領受一座真正偉大的城市。但是,誰能想到,最讓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


    夥伴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呆看半晌,便回過頭來看我,像是在詢問怎麽回事,但他們立即發現,我比他們更慌神。


    原來,眼前的羅馬幾乎是一座空城。這怎麽可能?家家商店大門緊閉,條條街道沒有行人。千年城門敞然洞開,門內門外闃寂無聲。城門口也有持劍的衛兵,但那是雕塑,銅肩上站著一對活鴿子。


    即便全城市傾巢出征,也不會如此安靜。即便羅馬帝國慘遭血洗,也不會如此死寂。


    當然偶爾也從街角冒出幾個行人,但一看即知也是像我們這樣的外國來訪者,而不是城市的主人。好不容易見到兩位老者從一間屋門裏走出來,連忙停車詢問,纔知,昨天開始了長假期,大家全都休假去了。據說,五千八百萬意大利人這兩天已有三千萬到了國外。


    曆來羅馬隻做大事。我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想,這寬闊的路,這高大的門,這斑駁的樓,曾經見過多少整齊的人群大進大出啊,今天,這些人群的後代浩蕩離去,大大方方地把一座空城留給我們,留給全然不知來路的陌生人,真是大手筆。


    站在這裏,我突然領悟,為什麽中國唐代劉禹錫寫石頭城的四句詩會在人們心中形成那麽大的氣魄,以至連大詩人白居易讀了都說“吾知後之詩人,不複措辭矣”。這四句詩是:“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人稱此詩得力於懷古,我說天下懷古詩文多矣,劉禹錫獨擅其勝,在於營造了一個空靜之境,惟此空靜之境,纔使懷古的情懷上天入地,沒有邊界。


    今天羅馬的空靜之境,不是出於詩人營造,而是一種實在。一座實實在在的石頭城,一座曾經屬於愷撒、奧古斯都、圖拉真和哈德良的石頭城。這種可觸摸的空,可諦聽的靜,任什麽詩也不可比擬。


    營造如此空靜之境的,是全體羅馬市民。這纔猛然記起,一路上確有那麽多奇怪的車輛逆著我們離城而去。有的拖著有臥室和廚炊設備的房車,有的在車頂上綁著遊艇,有的甚至還拖著小型滑翔機。總之,他們是徹徹底底地休假去了。


    拔謂徹徹底底地休假在形態上,這是與平日工作的一次封閉性割斷。到哪兒去休假,不必讓同一辦公室的同事知道,也不用稟告直接上司。與我們中國的忙人們休假時連睡覺都開著手機相反,他們一進入休假就不再惦念電話鈴聲,不會因為兩天沒有與人通話就如困獸般煩躁。在休假時他們成了另一種人,平日衣冠楚楚、禮儀彬彬,此刻卻便裝鬆鬆、笑聲連連,全然一副少不更事的遊戲心態。昨天在城市的街道上還步履匆匆、兩眼直視、目中無人,今天在休假地見到誰都親熱招呼,其實互不相識,隻知彼此突然成了天涯同事。同的什麽事這事就是休假。


    在觀念上,這裏服從把個體休閑權利看得至高無上的歐洲人生哲學。中國人刻苦耐勞,偶爾也休息,但那隻是為了更好地工作;歐洲人反過來,認為平日辛苦工作,大半倒是為了休假,因為隻有在休假中,纔能使雜務中斷,使焦灼凝凍,使肢體回歸,使親倫重視,亦即使人暫別異化狀態,恢複人性。


    我們很多企業家和官員其實也有假期,而且也能選擇一個不受幹擾的風景勝地,然而可惜的是,他們可以放下工作和家人,卻放不下身份。於是,一到休假地隻想擺脫放下身份後的虛空和慌張,立即用電話疏通全部公私網絡,甚至還要與當地的相關機構一一接上關係。結果可想而知,電話之頻、訪客之多、宴請之盛,往往超過未曾休假之時,沒過幾天已在心裏盤算,什麽時候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休息,成了一個永遠閃動在彼岸的夢影。


    顯而易見,此間的一個重要區別在於,人家的休假是轉換身份,我們的休假是迭加身份。迭加在遠離辦公室的地方,迭加在山光水色之間,那是多麽不自然,多麽矯情。矯情在別處尚能閉眼放過,矯情在私人假期,實在是糟踐了人生的最後一個秘角,讓人憐憫。


    那麽多羅馬人到國外休假,我想主要是去了法國、西班牙和德國南部。意大利人的經濟狀況在整體上比法國、德國差得多,比西班牙好一點,他們在外應該是比較節儉的一群。歐洲人出國旅遊一般不喜歡擺闊,多數人還願意選擇艱苦方式來測試自己的心力和體力,這與我們一路上常見的那些腰包鼓鼓、成群結隊、不斷購物的亞洲旅行者很不一樣。


    但是即便如此,歐洲畢竟也有很多人負擔不起長途旅遊的經濟壓力,也有一些老人則受到體力的限製不能出遠門了,他們往往隻到鄉鎮別墅中度假,沒有別墅就租借一個臨時住所。


    我們遇見過一個在小鎮別墅裏度假的老人,很能代表這種方式,因此曆久難忘,不妨記述一下。


    那天我們去東海岸的聖喬治港,經過一個小鎮,見到有一位白發老者阻攔我們,硬要請我們到附近一家海味小館吃飯。理由是他曾多次到過中國,現在正在這個小鎮的別墅裏度假。


    跟著他,我們也就順便逛了一下小鎮。小鎮確實很小,沒有一棟豪華建築,全是一排排由白石、水泥、木板建造的普通住房,也沒有特別的風景和古跡,整個兒是一派灰白色的樸素。與中國南方的小鎮相比,它甚至顯得有點寒傖,但是單純的色調和幹淨的街道卻讓人分外安靜。在我們以往的經驗中,單純的色調隻屬於高雅小區,越是鄉野世俗便越加豔麗紛呈。這個特點,不僅是中國大陸,連台灣、香港也概莫能外。歐洲這種小鎮為什麽如此單純和諧呢隻是做色彩的減法,就增加了多少等級。


    大概走了十分鍾路,我們就見到了那家海味小館。老人不說別的,先讓我們坐下,一人上一碗海鮮麵條。


    那碗麵條有什麽奧妙我們帶著懸念開始下口。麵條居然是中國式的,不是意大利麵食,大湯,很清,上麵覆蓋著厚厚一層小貝殼的肉,近似於中國沿海常吃的『海瓜子”。這種小貝殼的肉吃到嘴裏,酥軟而又韌性,鮮美無比,和著麵條、湯汁一起咽下,真是一大享受。老人看著我們的表情放心地一笑,開始講話。


    他的第一句話是:“現在我已向你們說清我在這個小鎮買別墅的原因,這麵條,全意大利數這裏做得最好。”說完,他纔舉起酒杯,正式表示對我們的歡迎。


    原來,這碗麵條是他的見麵名片。然而很快發現這個判斷是錯的,他的名片複雜得多。他剛纔在路口說自己多次去過中國,那麽,為什麽去呢


    他的回答使我們大吃一驚,他去中國的身份是意大利的外貿部長、郵電部長和參議員這就是說,坐在我們對麵的白發老人是真正的大人物。


    今天他非常不願意在自己擔任過的職務上說太多的話,因為他在休假。他努力要把攔住我們的原因縮小為個人原因和臨時原因。他說,妻子是一個詩人,現在正在別墅裏寫詩,但別墅太小,他怕幹擾妻子,便出來,遇到了我們的車隊。


    於是,我們祝賀他的妻子能在這個假期寫出一批好詩。他表示感謝,然後又誠懇地說:“她的詩確實寫得不錯,真的。”那眼神,像一個靦腆的老農。


    告別老人後,我們又行走在小鎮灰白的街道上了。我想,這樣的小鎮,對所有被公務所累的人都有吸引力和消解力。它有能力藏龍臥虎,更有能力使他們忘記自己是龍是虎。這種忘記,讓許多漸漸走向非我的人物走向自我,讓這個世界多一些赤誠的真人。因此,小鎮的偉力就像休假的偉力,不可低估。


    那麽羅馬,你的每一次空城,必然都會帶來一次人格人性上的重大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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