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前,裏斯本的一家老旅館裏住進了一位神秘的外國老人。他深居簡出,拒絕拍照,不接受采訪,隻過著純粹而孤獨的老年人的日子。


    老人走過很多地方,偶爾落腳這裏。他在厚厚的窗簾後麵觀察街道,他在與極少的朋友交往中體察市情,他一路都在準備做一個決定。沒有人知道這個決定的內容,而他,則不知道自己會在哪裏發布這個決定。


    葡萄牙,裏斯本,老旅館,對這位老人而言都沒有根脈維係,也沒有情緣牽扯。他本該悠然而過,無印無跡,但他終於住下了,再也舍不得離開。


    他知道,自己已經慢慢地走近那個決定。


    連他自己也驚訝,怎麽會是這裏。


    直到他去世人們纔知道,一個用他的名字命名的世界級文化基金會,將在這裏成立,純資產十八億美金。他的名字,就叫古本江。


    從此,在文化版圖上,葡萄牙將不再是原來的葡萄牙,裏斯本也將不再是原來的裏斯本。


    古本江先生哪裏來那麽多錢呢?原來,他是波斯灣石油開采的早期推動者。他探明波斯灣石油貯藏豐富,又深知石油在二十世紀的重大意義,便風塵仆仆地周遊列國,苦口婆心地動員他們開采。如果動員有效,他又幫助設計開采規模,聯係國際市場。作為對他積極推動的報酬,每項開采計劃中都讓他占有百分之五的股份。後來幹脆成為定例,大家都叫他“百分之五先生。”


    百分之五的比例乍看不大,但試想波斯灣的石油有多少,二十世紀對石油的需求有多少,在如此龐大的財富洪流中把百分之五歸入一個人門下,如何了得。


    古本江先生麵對自己的巨額資產想做幾件事,一是推動教育事業,二是推動藝術事業,三是推動科學事業,四是推動慈善事業。原來他當初推動石油開采隻是淺層目的,背後還隱藏著這四項事業。這四項事業已足以證明,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要實行這四項事業必須設立一個基金會,論方便和影響力,葡萄牙的裏斯本並不具備設立的資格,但古本江先生看中了這裏的樸實、安寧和好客。


    有了古本江基金會,素來貧困的葡萄牙不僅自己可以源源不斷地獲得大筆文化教育經費,而且也成了國際文化交流和文化資助的重心。在世界很多城市,都有古本江基金會的辦事處、科研所、文化中心、圖書館,連巴黎、倫敦也不例外,而總部卻在裏斯本。這是一種多大的文化氣勢。


    希望這件事,能對世間一切有心於文化建設的市長們有所啟發———文化無界,流蕩天下,因此一座城市的文化濃度,主要取決於它的吸引力,而不是生產力;文化吸引力的產生,未必大師雲集,學派叢生。一時不具備這種條件的城市,萬不可在這方麵拔苗助長,隻須認真打理環境。適合文化人居住,又適合文化流通的環境,其實也就是健康、寧靜的人情環境;在真正的大文化落腳生根前,虛張聲勢地誇張自己城市已有的一些文化主題,反而會對流蕩無駐的文化實力產生排斥。因此,大凡市長們在向可能進入的文化力量介紹本市文化優勢的時候,其實正是在推拒他們。這並非文人相輕,同行相斥,而是任何成氣候的文化力量都有自身獨立性,不願淪為已有主題的附庸。古本江先生選中裏斯本,至少一半,是由於這座城市在文化上的空靈;就一座城市而言,最好的文化建設是機製,是氣氛,是吐納關係,是超越空間的策劃能力和投資能力,而不是作品。古本江先生正是把這一切留給了裏斯本,而不是留下了一堆論著、幾許詩文。


    古本江基金會大廈矗立在古本江公園裏邊,占地不小,設備先進,我們去時正在進行翻修。大廈正門右側的花壇裏,樹立著古本江先生的塑像。塑像是麵對街道的,前麵有衛護欄,不能靠近。


    我站在街道上端詳著他的塑像,心思立即飛到了前些年去過的波斯灣。那裏本是古文明的滋生地,現在早已破落得不成樣子,而最近的災難,又與爭奪石油有關。我在巴比倫遺址中見到過幾千年前鋪設的瀝青路殘跡,可見古文明的創造者們也發現了石油,但他們無法預料,這種地下的液體燃料將會點燃起無窮無盡的戰火,結果,連同古文明一起被世人恥笑。


    今天纔知,僅僅通過一個人,那片古老而悲涼的土地還拿出過百分之五的氣力,滋養著現代文明。


    又想起了他的孤獨。裏斯本的老旅館,閉門謝客的外國老人,不知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哪怕是橫貫千年的大事,哪怕是連通萬裏的壯舉,如果屬於文化,往往總由一副蒼老的肩頭承擔著。


    像走私犯,像逃亡者,一路躲閃,一路暗訪,尋找著一個托付地。托付的決定總是寫在遺囑上,因此注定不可能活著闡明自己生命的文化含義。


    一旦離開便闡明了,順便,也闡明了波斯灣和裏斯本有可能發掘出來的文化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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