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雅未克是冰島的首都,我想它大概是世界上最謙虛的首都。西方有人說它是最寒酸的首都,甚至說它是最醜陋的首都,我都不同意。簡樸不等於寒酸,至於醜陋,則一定出於某種人為的強加,它沒有。


    街道不多,房舍不高,繞幾圈就熟了。全城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一座教堂塔樓,說是紀念十七世紀一位宗教詩人的,建得冷峭而又單純,很難納入歐洲大陸的設計係列,分明有一種自行其是的自由和傲然。


    一處街道拐角上有一幢灰白色的二層小樓,沒有圍牆和警衛,隻見一個工人在門口掃地,這便是總理府。走不遠一幢不大的街麵房子是國家監獄,踮腳往窗裏一看,有幾個警察在辦公。街邊一位老婦看到我們這些外國人在監獄窗外踮腳,感慨一聲:“以前我們幾乎沒有罪犯。”


    總統住得比較遠,也比較寬敞,但除了一位老保姆,也沒有其它人跟隨和衛護。總統畢業於英國名校,他說:“我們冰島雖然地處世界邊緣,但每一個國民都可以自由地到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生活。作為總統,我需要考慮的是創造出什麽力量,能使遠行的國民思念這小小的故土。”


    那位老保姆對我們一行提著攝像機在總統家的每個房間晃來晃去有點不悅,而我們則忘了詢問,總統家門口怎麽有兩個墳墓那是誰的天寒人稀,連墳墓在這裏也顯得珍罕。


    根據總統的介紹,冰島值得參觀的地方都要離城遠行。既然城市不大,離開非常容易,我們很快就置身在雪野之中了。於是也就明白,總統、總理為何表現得那樣低調。這裏連人的蹤跡都很難尋找,統治的排場鬧得越大越沒有對象。曆來統治者的裝模作樣都是為了吸引他們心中千萬雙仰望的眼睛,但千古冰原全然不在乎人類的高低尊卑、升沈榮辱,更不會化作春水來環繞歡唱。


    翹首回望,已看不到雷克雅未克的任何印佰。車是從機場租來的,在雪地裏越開越艱難。滿目銀白先是讓人爽然一喜,時間一長就發覺那裏埋藏著一種危險的視覺欺騙,即使最有經驗的司機也會低估了山坡的起伏,忽略了輪下的坎坷。於是,我們的車子也理所當然地一次次陷於窮途,一會兒撞上高凸,一會兒跌入低坑。


    開始大家覺得快樂,車子開不動了就下車推拉,隻叫嚷在斯德哥爾摩購買的禦寒衣物還太單薄,但次數一多就快樂不起來了,笑聲和表情在風雪中漸漸冰凍。


    終於,這一次再也推不出來了,掀開車子後箱拿出一把鏟子奮力去鏟輪前的雪,一下手就知道無濟於事,鐵鏟很快就碰到鏗鏘之物,知道是火山熔岩。


    別山熔岩凝結成的山穀我見過,例如前幾個月攀登的維蘇威火山就是一個。那裏褐石如流,奇形怪狀,讓人頓感一種脫離地球般的陌生;而在這裏,一切都蒙上了白色,等於在陌生之上又加了一層陌生,使我們覺得渾身不安。


    既然連猙獰的熔岩都已被白色吞食,又怎麽會讓幾個軟件小點蠕動長久至此纔懂得了斯德哥爾摩朋友的那句話:“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哪一個重要人物冬天去冰島”


    早已鬧不清哪裏有路,也完全不知道如何呼救。點燃一堆柴火讓白煙充當信號吧,但是誰能看見白雪中的白煙看到了,又有誰能解讀白煙中的呼喊“雷克雅未克”這個地名的原意就是白煙升起的地方,可見白煙在這裏構不成警報。更何況,哪兒去找點火的材料想來想去,唯一的希望是等待,等待天邊出現一個黑點。黑點是什麽,不知道,隻知道在絕望的白色中,等的總是黑點。就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等的總是亮點,不管這亮點是不是盜匪手炬,墳塋磷光。


    這種望眼欲穿的企盼是沒有方向的,不知哪個黑點會在地平線的哪一個角落出現。由此我走了神,想到古代那些站在海邊或山頂望夫的婦人遠比那些在長江邊數帆的妻子辛苦,因為江帆有走道,江水有流向,而在海邊、山頂卻要時刻關顧每一個方向。但這麽一比更慌了,人家不管哪一種等法也是腳踩熟土,無生命之虞,而且被等待的對象知道自己在哪裏被等待,而我們則一片虛空,兩眼茫茫。


    敗久很久,當思緒和眼神全然麻木的時候,身邊一聲驚叫,大家豁然一震,瞇眼遠望,仿佛真有一個黑點在顛簸。接著又搖頭否定,又奮然肯定,直到終於無法否定,那確實是一輛朝這裏開來的吉普。這時大家纔扯著嗓子呼喊起來,怕它從別的方向滑走。


    這輛吉普體積很小,輪胎奇寬,又是四輪驅動,顯然是為冰島的雪原特製的,行駛起來像坦克匍匐在戰場壕溝間,艱難而又強韌。司機一看我們的情景,不詢問,不商量,立即揮手讓我們上車。我們那輛掩埋在雪中的車,隻能讓它去了,通知有關公司帕特種車輛來拉回去。


    小小的吉普要擠一大堆人不容易,何況車上本來還有一條狗。我們滿懷感激地問司機怎麽會開到這裏,準備到哪裏去。司機回答竟然是:『每天一次,出來遛狗”


    我們聽了麵麵相覷,被一種無法想象的奢侈驚呆了。那麽遙遠的路程,那麽寒冷的天氣,那麽險惡的山道,他開著特種吉普隻為遛狗。


    那狗,對我們既不抵拒也不歡迎,隻看一眼便注視窗外,不再理會我們,目光沈靜而深幽。


    看了這表情,我們立即肅靜,心想平常那種見人過於親熱或過於狂躁的狗都是上不了等級的,它們隻在熱鬧處裝瘋撒歡罷了,哪裏來得了冰島,哪裏值得人們這麽長距離地去遛在生命存活的邊緣地帶,動物與人的關係已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朋友。既然連植物的痕跡都很難找到,那麽能夠活下來的一切大多有一種無須言說的默契。雪原間跌宕不已的那條漫長曲線,正是在描畫生命的理由。


    我們坐著這輛遛狗的吉普終於到達雪原間的一家地熱發電廠,參觀完之後由廠家派車送回雷克雅未克,入住一家旅館。旅館屋內很溫暖,但窗外白雪間五根長長的旗杆,被狂風吹得如醉筆亂抖。天色昏暗,心中也一時荒涼,於是翻開那部薩迦,開始閱讀。


    讀到半夜心中竟浩蕩起來,而且暗自慶幸:到冰島必須讀薩迦;而這薩迦,也隻能到冰島來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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