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以西三十多公裏處有著名的溫莎堡。


    這個城堡,至今仍是英國王室的行宮,女王經常拖家帶口在這裏度周末,有時還會住得長一點。我們去那天女王剛走,說過幾天就會回來。


    花崗石的建築群,建在一個山崗上,一眼看去,果然是江山永固的要塞氣派。但是,作為要塞又太講究、太宏大了,就像宴會上白發老將們的金邊戎裝,用想象的劍氣來裝點排場。


    千年前征服者威廉在這裏修築城堡倒真是為了從南岸扼守泰晤士河,但當時這個城堡是木結構;誰知後代君主把城堡改建成堅固的石結構,並一次次擴大之後,它的原始職能反倒完全廢棄,如今隻扼守著一個秋天,安靜對晤。


    與它一起扼守的,還有那個王室,卻不知是陪它扼守還是被它扼守。秋天很安靜而王室很不安靜,楓葉寒石看過太多的故事,最後還記得黛安娜焦灼的腳步,和無法撲滅的熊熊大火。


    未進城堡,先到北邊的一所附宅裏辦手續,然後在一個大廳裏等著。忽然滿眼皇氣熠熠,一位高個兒女士出現在我們麵前。隻見她身穿長長的黑色風衣,風衣的寬領卻是大紅,紅領上披著一頭金發,這黑、紅、金三色的搭配那麽簡明又那麽華貴,一下子把我們引入了古典宮廷故事,卻又有一種現代的響亮。但我想,現代再大膽的小姐也不大敢領受這樣的搭配,皇氣原有一種天然的排他力量。這位女士果然要把我們引入古典宮廷故事了,由她領路,終於進入了城堡。城堡裏邊還有好幾層門,每一個門口都由皇家警衛把守。這些警衛也一律黑風衣、紅寬領,卻全是挺拔男子,而且都上了年紀,垂著經過精心修剪的銀白胡子,於是構成了黑、紅、銀的三色係列,比女士的黑、紅、金更加冷傲。這兩種強烈色係被秋陽下花崗石一襯,使我們不能不自慚服飾,連昂然邁步的自信心都不大有了。


    忘了進入第幾個門之後,由一位戴眼鏡、穿灰色連衫長裙的女士來接引我們。這位女士像一名中學教師,胸前有一枚標號,應該是城堡中更高一個層次的人物,所以已經不必在外表上雕飾皇家氣象。她帶我們看女王起居的一些場所,輕聲柔氣地作一些介紹,但不是“講解”。你不問,她不說,你問了,她什麽都說,主要是推門引路、指點樓梯,要我們注意腳下。我對城堡牆上掛著的幾代王室照片,看得很仔細。


    在屋內一間間參觀的時候,南窗外的風景,越來越吸引我們。終於來到屋外,那裏有一個很大的平台,可以俯矙南邊的茫茫秋色。秋色中的森林、草地,秋色中的湖泊、河流,遠遠看去不見一人,一問,原來是王室貴族狩獵的禦苑。我站在平台上想,此刻滿世界都是秋天,但把一個季節有可能產生的最精彩片斷集中到這般規模,實在罕見。遙想當年城堡主人在這裏軒然遠望,一定比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裏發號施令更能展示王者風範。


    背後響起一排整齊的腳步聲,扭身一看,是皇家巡邏隊經過。我因迷戀秋色不想細看,誰知巡邏隊不久又繞了過來,等過來三次後我索性靜下心來認真觀察。


    巡邏兵都很年輕,頭戴黑鬃高帽,肩掛紅金綬帶,其中帽子上黑鬃豎得特別高的一位,想必是隊長。他們麵無表情、不言不笑、目光直視,但這直視的目光讓我覺得奇怪,因為這不是巡邏隊的目光而是儀仗隊的目光。過幾個小時後天黑地暗,皇家城堡又是盜賊們覬覦的目標,他們的目光也是這樣嗎上次大火,世界輿論已有質問,步步為營的溫莎堡為什麽沒有及時發現,快速撲滅城堡本為四方安全而建,現在卻成了讓四方擔懮的地方。


    離溫莎堡不遠,便是赫赫有名的伊頓公學。


    高壽的老奶奶和活潑的小孫子相鄰而居,是一種互相安慰:小孫子領會了自己的等級和使命,老奶奶看到了貴族集團裏年輕的生命。


    在伊頓公學的校舍間我逗留了很久,已經迷路,故意不問,隻慢慢走,後來就站立在操場邊,看學生們踢球。


    我們這一路也在別的國家見過幾所貴族學校,它們在當地孤芳自賞、事事驕傲,唯有提到伊頓公學便立即變得虔誠,敬為楷模。前些天聽人說起現任首相布萊爾的生平,稱讚他貧困的父母很有遠見,設法把他送進了愛丁堡最好的費茨學校讀書,那學校好到什麽程度居然曾被人們稱之為“蘇格蘭的伊頓公學”。


    英國人崇拜貴族的傳統,幾乎被伊頓公學五百多年的曆史作了最漂亮的概括。對此,伊頓公學自己有一個很低調的介紹,我記住了其中的一句話,那是在滑鐵盧打敗了拿破侖的威靈頓將軍說的:“滑鐵盧戰場的勝利,是伊頓公學操場的勝利。”


    這句話也許會使不少隻從字麵上理解“貴族”的中國人吃驚。其實,英國曆史上許多傑出的軍事指揮官真是在伊頓公學培養的,這所貴族學校裏很少有慵懶、怯懦之氣。從根子上說,歐洲貴族集團本來就形成於艱苦的血戰之中,最早的成員多是軍事首領和立功勇士,因此一代代都崇尚勇猛英武,並由此生發出諸如正直、負責、好學等一係列素質,經由權力、財富、榮譽的包裝,變成了貴族集團的形象標榜。


    貴族集團在整體上因不適應現代社會而變得保守和脆弱,但其中也有一批優秀人物審時度勢,把自己當作現代規則和貴族風度的結合體,果然產生獨特的優勢,受到尊重。現在歐洲的一些開明王室如西班牙王室、丹麥王室、瑞典王室便是如此,他們有時甚至還奇跡般地成為捏衛民主、恢複安定的力量。因此我們這一路曾多次聽那些國家的民眾說,如果改為總統製,他們也極有可能當選。


    當然,貴族傳統在今天歐洲,主要還是作為一種行為氣質而泛化存在的,特別是泛化為紳士風度。例如,麵對法西斯的狂轟濫炸還能彬彬有禮地排隊,讓婦女兒童先進防空洞,丘吉爾首相在火燒眉毛的廣播演講中還動用那麽優美無瑕的文詞,都是紳士風度在現代的閃光。相比之下,法國更偏重於騎士風度,從拿破侖到戴高樂,都是這方麵的代表。騎士風度也是貴族傳統的派生物,比紳士風度更接近貴族集團的主幹精神。


    無論是英國的紳士風度還是法國的騎士風度,都在追求一種生命的形式美,但這些美都屬於古典美學範疇,呈現於現代常常顯得勞累。伊頓公學力圖以大批年輕的生命證明,古典並不勞累。


    由此聯想到前些年中國國內產生的一個有趣現象,很多人把收費昂貴一點、宿舍環境考究一點、錄取分數降低一點的私立學校都稱之為貴族學校,校方也以這個名號來做廣告,而學生的家長則因收入較高而被稱作“貴族階層”。


    對於這種現象,文化人進行過諷刺,他們的理論依據是一句名言:沒有三代培養不出一個貴族。但這話我聽起來有點不大舒服,因為它無法解釋第一、第二代貴族堂皇出現的事實。不過這話還是很有威懾,因為在兵荒馬亂的中國,誰也回溯不了順順溜溜的三代。後來漸漸有人做出努力,依稀透露自己今日的成就是曾祖父一輩埋下的原因。但這種原因細問起來,大抵也就是做過一任亂世官僚,或者有過一個科舉名目。


    中國曆史和英國曆史千差萬別,因此我們完全不必去發掘和創造什麽貴族。有人說這隻不過是說著玩玩而已,但在我看來,這種玩樂包含著很大的損失和危險。把“盜版”來的概念廉價享用,乍一看得了某種便宜,實際上卻會禍害很多本來應該擁有確切身份的人。例如那些文化人硬要把曾祖父比附成貴族,老人家必然處處露怯,其實一個中國近代史上的風霜老人,完全可以不加虛飾地成為一個研究典型。


    當前一些新型的富裕人群也是如此,本來還會在未知的天地中尋找人生目標,一說是貴族,即便是說著玩玩,也會引誘其中不少人裝神弄鬼起來。中國很多人富裕起來之後很快陷入生態紊亂,不知怎麽過日子了,文化人批評他們缺少文化,其實在我看來,更多倒是受了那些看起來挺文化的概念的毒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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