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可以傲視異邦古跡的地方,就在於它是1000多年的層層累聚。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1000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1000年的生命。1000年而始終活著,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呼後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著喧鬧的背景,在這裏舉行著橫跨千年的遊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繚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著,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曆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幹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因此,我不能不在這暮色壓頂的時刻,在山腳前來回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自己,定一定被震撼了的驚魂。晚風起了,夾著細沙,吹得臉頰發疼。


    沙漠的月亮,也特別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聲。抬頭看看,側耳聽聽,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白天看了些什麽,還是記不大清。隻記得開頭看到的是青褐渾厚的色流,那應該是北魏的遺存。色澤濃厚沉著得如同立體,筆觸奔放豪邁得如同劍戟。


    那個年代戰事頻繁,馳騁沙場的又多北方驃壯之士,強悍與苦難匯合,流瀉到了石窟的洞壁。當工匠們正在這些洞窟描繪的時候,南方的陶淵明,在破殘的家園裏喝著悶酒。陶淵明喝的不知是什麽酒,這裏流蕩著的無疑是烈酒,沒有什麽芬芳的香味,隻是一派力,一股勁,能讓人瘋了一般,拔劍而起。這裏有點冷,有點野,甚至有點殘忍。


    色流開始暢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統一中國之後。


    衣服和圖案都變得華麗,有了香氣,有了暖意,有了笑聲。這是自然的,隋煬帝正樂嗬嗬地坐在禦船中南下,新竣的運河碧波蕩漾,通向揚州名貴的奇花。隋煬帝太凶狠,工匠們不會去追隨他的笑聲,但他們已經變得大氣、精細,處處預示著他們手下將會奔瀉出一些更驚人的東西;色流猛的一下渦漩卷湧,當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間能有的色彩都噴射出來,但又噴得一點兒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納入細密,流利的線條,幻化為壯麗無比的交響樂章。這裏不再僅僅是初春的氣溫,而已是春風浩蕩,萬物蘇醒,人們的每一縷筋肉都想跳騰。這裏連禽鳥都在歌舞,連繁花都裹卷成圖案,為這個天地歡呼。這裏的雕塑都有脈搏和呼吸,掛著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嬌嗔。這裏的每一個場麵,都非雙眼能夠看盡,而每一個角落,都夠你留連長久。這裏沒有重複,真正的歡樂從不重複。這裏不存在刻板,刻板容不下真正的人性。這裏什麽也沒有,隻有人的生命在蒸騰。


    一到別的洞窟還能思忖片刻,而這裏,一進入就讓你燥熱,讓你失態,讓你隻想雙足騰空。不管它畫的是什麽內容,一看就讓你在心底驚呼,這才是人,這才是生命。人世間最有吸引力的,莫過於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發出的生命信號。這種信號是磁,是蜜,是渦卷方圓的魔井。沒有一個人能夠擺脫這種渦卷,沒有一個人能夠麵對著它們而保持平靜。唐代就該這樣,這樣才算唐代。我們的民族,總算擁有這麽一個朝代,總算有過這麽一個時刻,駕馭如此瑰麗的色流,而竟能指揮若定;色流更趨精細,這應是五代。唐代的雄風餘威未息,隻是由熾熱走向溫煦,由狂放漸趨沉著。頭頂的藍天好像小了一點,野外的清風也不再鼓蕩胸襟;終於有點灰黯了,舞蹈者仰首看到變化了的天色,舞姿也開始變得拘謹。仍然不乏雅麗,仍然時見妙筆,但歡快的整體氣氛已難於找尋。洞窟外麵,辛棄疾、陸遊仍在握劍長歌,美妙的音色已顯得孤單,蘇東坡則以絕世天才,與陶淵明呼應。大宋的國土,被下坡的頹勢,被理學的層雲,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點陰沉;


    色流中很難再找到紅色了,那該是到了元代;


    ……


    這些朦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頗覺勞累,像是趕了一次長途的旅人。


    據說,把莫高窟的壁畫連起來,整整長達60裏。我隻不信,60裏的路途對我輕而易舉,哪有這般勞累?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經完全沉睡。就像端詳著一個壯漢的睡姿一般,看它睡著了,也並沒有什麽奇特,低低的,靜靜的,荒禿禿的,與別處的小山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尋莫高窟的底蘊,盡管毫無自信。


    遊客各種各樣。有的排著隊,在靜聽講解員講述佛教故事;有的捧著畫具,在洞窟裏臨摹;有的不時拿出筆記寫上幾句,與身旁的夥伴輕聲討論著學術課題。他們就像焦距不一的鏡頭,對著同一個拍攝對象,選擇著自己所需要的清楚和模糊。


    莫高窟確實有著層次豐富的景深(depthoffield),讓不同的遊客攝取。聽故事,學藝術,探曆史,尋文化,都未嚐不可。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不會隻是呈現自己單方麵的生命。


    它們為觀看者存在,它們期待著仰望的人群。一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歎息,才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遊客們在觀看壁畫,也在觀看自己。於是,我眼前出現了兩個長廊:藝術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也出現了兩個景深:曆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如果僅僅為了聽佛教故事,那麽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澤就顯得有點浪費。如果僅僅為了學繪畫技法,那麽它就吸引不了那麽多普通的遊客。如果僅僅為了曆史和文化,那麽它至多隻能成為厚厚著述中的插圖。它似乎還要深得多,複雜得多,也神奇得多。


    它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人性,於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聖潔的沉澱,一種永久的向往。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在它的懷抱裏神人交融、時空飛騰,於是,它讓人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在這裏,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藝術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義已被美的火焰蒸餾,剩下了儀式應有的玄秘、潔淨和高超。隻要是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這種儀式,接受它的洗禮和熏陶。


    這個儀式如此宏大,如此廣袤。甚至,沒有沙漠,也沒有莫高窟,沒有敦煌。儀式從沙漠的起點已經開始,在沙窩中一串串深深的腳印間,在一個個夜風中的帳篷裏,在一具具潔白的遺骨中,在長毛飄飄的駱駝背上。


    流過太多眼淚的眼睛,已被風沙磨鈍,但是不要緊,迎麵走來從那裏回來的朝拜者,雙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一切為宗教而來的人,一定能帶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潛意識中蘊藏。蘊藏又變作遺傳,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蕩蕩。為什麽甘肅藝術家隻是在這裏擷取了一個舞姿,就能引起全國性的狂熱?為什麽張大千舉著油燈從這裏帶走一些線條,就能風靡世界畫壇?隻是儀式,隻是人性,隻是深層的蘊藏。過多地捉摸他們的技法沒有多大用處,他們的成功隻在於全身心地朝拜過敦煌。蔡元培在20世紀初提出過以美育代宗教,我在這裏分明看見,最高的美育也有宗教的風貌。或許,人類的將來,就是要在這顆星球上建立一種有關美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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