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首先要歸功於遙遠得看不出麵影的李冰。


    四川有幸,中國有幸,公元前251年出現過一項毫不惹人注目的任命:李冰任蜀郡守。此後中國千年官場的慣例,是把一批批有所執持的學者遴選為無所專攻的官僚,而李冰,卻因官位而成了一名實踐科學家。這裏明顯地出現了兩種判然不同的政治走向,在李冰看來,政治的含義是浚理,是消災,是滋潤,是濡養,它要實施的事兒,既具體又質樸。他領受了一個連孩童都能領悟的簡單道理:既然四川最大的困擾是旱澇,那麽四川的統治者必須成為水利學家。


    沒有證據可以說明李冰的政治才能,但因有過他,中國也就有過了一種冰清玉潔的政治綱領。


    他是郡守,手握一把長鍤,站在滔滔的江邊,完成了一個“守”字的原始造型。那把長鍤,千年來始終與金杖玉璽、鐵戟鋼錘反複辯論。他失敗了,終究又勝利了。


    他開始叫人繪製水係圖譜。這圖譜,可與今天的裁軍數據、登月線路遙相呼應。


    他當然沒有在哪裏學過水利。但是,以使命為學校,死鑽幾載,他總結出治水三字經(“深淘灘,低作堰”)、八字真言(“遇灣截角,逢正抽心”),直到20世紀仍是水利工程的圭臬。他的這點學問,永遠水氣淋漓,而後於他不知多少年的厚厚典籍,卻早已風幹,鬆脆得無法翻閱。


    他沒有料到,他治水的韜略很快被替代成治人的計謀;他沒有料到,他想灌溉的沃土將會時時成為戰場,沃土上的稻穀將有大半充作軍糧。他隻知道,這個人種要想不滅絕,就必須要有清泉和米糧。


    他大愚,又大智。他大拙,又大巧。他以田間老農的思維,進入了最澄徹的人類學的思考。


    他未曾留下什麽生平資料,隻留下硬紮紮的水壩一座,讓人們去猜詳。


    人們到這兒一次次納悶:這是誰呢?死於2000年前,卻明明還在指揮水流。


    站在江心的崗亭前,“你走這邊,他走那邊”的吆喝聲、勸誡聲、慰撫聲,聲聲入耳。沒有一個人能活得這樣長壽。


    秦始皇築長城的指令,雄壯、蠻嚇、殘忍;他築堰的指令,智慧、仁慈、透明。


    有什麽樣的起點就會有什麽樣的延續。長城半是壯膽半是排場,世世代代,大體是這樣。直到今天,長城還常常成為排場。


    都江堰一開始就清朗可鑒,結果,它的曆史也總顯出超乎尋常的格調。


    李冰在世時已考慮事業的承續,命令自己的兒子做3個石人,鎮於江間,測量水位。李冰逝世400年後,也許3個石人已經損缺,漢代水官重造高及3米的“三神石人”測量水位。這“三神石人”其中一尊即是李冰雕像。這位漢代水官一定是承接了李冰的偉大精魂,竟敢於把自己尊敬的祖師,放在江中鎮水測量。他懂得李冰的心意,惟有那裏才是他最合適的崗位。這個設計竟然沒有遭到反對而順利實施,隻能說都江堰為自己流瀉出了一個獨特的精神世界。


    石像終於被歲月的淤泥掩埋,20世紀70年代出土時,有一尊石像頭部已經殘缺,手上還緊握著長鍤。有人說,這是李冰的兒子。即使不是,我仍然把他看成是李冰的兒子。一位現代作家見到這尊塑像怦然心動,“沒淤泥而藹然含笑,斷頸項而長鍤在握”,作家由此而向現代官場袞袞諸公詰問:活著或死了應該站在哪裏?


    出土的石像現正在伏龍觀裏展覽。人們在轟鳴如雷的水聲中向他們默默祭奠。在這裏,我突然產生了對中國曆史的某種樂觀。隻要都江堰不坍,李冰的精魂就不會消散,李冰的兒子就會代代繁衍。轟鳴的江水便是至聖至善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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