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老覺得“寶伢子”跟他科裏的小護士們走得太近了,什麽事都對小護士們說,而小護士們也特愛摻合他的事,給她的感覺就是他在醫院裏成天都在跟小護士們打打鬧鬧,說說笑笑。


    她回想了一下,她住院期間似乎沒見著他跟小護士打打鬧鬧,但她那時困在病床上,怎麽可能看見他們醫護辦公室的情況呢?等到她看見他的時候,也就是他到病房來公幹的時候,當然不會打鬧。除了那次換病房,她甚至沒看見過他跟護士一起到病房裏來過。


    不過從小護士打電話騙她去醫院,帶她去他辦公室的情況來看,他跟小護士之間是很隨便的,那些小護士沒把他當上司看待,而是當男人看待的。


    俗話說“日久生情”,像他這樣成天泡在護士堆裏,不知道會不會對某個小護士生出情來?


    她知道過問他這些事不好,但放在心裏結成一個疙瘩更不好,所以還是開誠布公地跟他談談這事:“你是不是挺喜歡你們科的小護士?”


    “誰?”


    “我怎麽知道?我又不知道她們的名字,隻知道有一個姓張,就是上次帶我去你辦公室的那個。”


    “我不喜歡她。”


    “別的小護士呢?”


    “小李?”


    她並不知道有個小護士姓李,但既然他問出來,說明是有這麽一個人了,她順水推舟地問:“嗯,你喜歡小李嗎?”


    “不喜歡。”


    “還有呢?”


    “小王?”


    “嗯,你喜歡小王嗎?”


    “不喜歡。”


    “那些小護士你一個都不喜歡?”


    “一個都不喜歡。”


    她見他答得這麽幹脆利落,覺得他是真的不喜歡那些小護士,因為他應該還沒學會撒謊,即便撒謊也還沒撒到這麽圓熟的地步。他能答得這麽順當,隻能是因為事實就是這樣,不然他會不吭聲。但她不甘心,又問:“你不喜歡她們,怎麽——什麽都對她們說呢?”


    “我說了什麽?”


    “你一開始就把我們的事告訴你科裏的小護士們了。”


    “哦,那事啊?她們問麽。”


    “她們問你就告訴她們?”


    “你那時沒說不能告訴麽。”


    “我怎麽知道你會告訴她們呢?”


    “你說了之後我就沒告訴她們了。”


    她換個方式拷問:“你們科的小護士是不是挺喜歡你?”


    “不喜歡。”


    “你怎麽知道她們不喜歡你?”


    “她們沒說喜歡我麽。”


    “還要說?她們老找你說話,就是喜歡你。”


    “找我說話就是喜歡我?”


    “當然啦。”


    “誰說的?”


    “我說的。”


    “那我叫她們不找我說話了。”


    她以為他隨口說說應付她,哪知他真的對科裏的小護士們說了:“你們別找我說話了。”


    小護士們問他:“為什麽?”


    “你們找我說話,就是喜歡我。”


    幾個小護士笑彎了腰:“你別自作多情了,我們喜歡你?我們要是喜歡你,早就找你做男朋友了,還會等到今天。你憨頭憨腦的,討好女孩子都不會,誰喜歡你呀?除了你那個丁姑娘,誰都不會要你。”


    “你們不喜歡我,就不要找我說話。”


    “行啊,你以為誰稀罕跟你說話?”


    周末,他照例到她家來吃飯,趁沒人的時候,他麵有得色地向她匯報:“寶伢子,我給科裏的小護士說了,叫她們不要找我說話,她們都答應了。”


    “你真的給她們說了?”


    “嗯。”


    他把談話經過給她這麽一學說,把她的腰也笑彎了:“那她們現在還找你說話嗎?”


    他回想了一下:“這幾天不找我說話了。”


    “你把她們得罪了,現在她們真的不喜歡你了。”


    “她們本來就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們。”


    “為什麽?”


    “不為什麽。”


    “那你喜歡我嗎?”


    “喜歡。”


    “為什麽?”


    “因為——你好呀。”


    “我怎麽好?”


    他想了一會,說:“你心好。”


    “你怎麽知道我心好?”


    “你不嫌棄鄉下人。”


    “誰?你?”


    “還有滿大富他們。”


    她發現他還是長了眼睛的,很多事情還是看到了的,隻不過沒說出來而已。她問:“為什麽說我不嫌棄滿大富他們呢?”


    “你沒嫌棄麽。”


    “你怎麽知道我沒嫌棄?”


    他一驚:“你嫌棄了?”


    她又笑彎了腰:“我沒嫌棄,我是在問你從哪裏看出來我不嫌棄他們的。”


    他認真想了想,說:“你給東西他們吃,還不怕他們吵。”


    她心裏一熱,看來他還是長了心長了眼睛的,隻不過他看到的東西與別人看到的不一樣而已。她撒嬌地問:“你是不是從那時起就喜歡我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嗯。”


    她高興壞了,這麽久了,終於拷問出一點自己希望聽到的告白來,她急切地問:“你怎麽樣喜歡的呢?”


    “心裏喜歡的。”


    “心裏怎麽喜歡的呢?是不是老想著我?”


    “沒有老想著。”


    “有時想?”


    “沒有。”


    她心裏冷了半截,但他突然說:“我夢裏想的。”


    她如獲至寶:“你夢裏怎麽想的?”


    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忘了。”


    她撅起嘴來:“那你怎麽說在夢裏想的?”


    “是在夢裏想的麽。”


    “但你說忘了。”


    “我是忘了麽。但是我記得夢到你了的。”


    “你夢到別的——女人沒有?”


    他點點頭:“也夢到過。”


    她擂他幾拳:“你倒是早點說啊!”


    “為什麽早點說?”


    “早點說你也夢見過別的女人,我就不為你夢見我高興了。”


    他看上去很惶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錯誤。她不忍心打擊他的誠實,安慰說:“算了,算了,夢見過就夢見過吧,反正隻是個夢。如果我連你夢見過的人都要吃醋,那我這輩子吃不完了。”


    他表態說:“我以後再不夢別人了。”


    她哈哈大笑起來:“亂發誓吧?做夢是由得你的?”


    “不是由得我的,是由得你的。”


    “你的夢怎麽會是由得我的?”


    “有了你就沒夢過別人了麽。”


    她心裏甜滋滋的,追問道:“我住院的時候,你就喜歡我了,那你怎麽不來追我呢?”


    “你沒叫我追你麽。”


    又回了老路!趕快抓回來:“除了心好,你就不覺得我別的地方好了?”


    他看著她,半晌沒說話,顯然是在絞腦汁,而且一幅快絞盡了的樣子。


    她不想太難為他,提示說:“你覺得我——長得好不好?”


    “好。”


    “哪裏好?”


    “皮膚好。”


    “不像梅伢子那麽粗?”


    他憨憨地笑:“嗯。”


    “我就是皮膚好?沒別的了?”


    他叉開五指,在她頭發裏梳理了幾下,很老練地說:“頭發好。”


    “頭發怎麽好?”


    “不打結。”


    她沒想到他用這麽一個詞來形容她的頭發,便逗他說:“你怎麽不說‘沒虱子’?”


    他撥開她的頭發查看了一下,說:“沒虱子。”


    她笑暈了:“難道梅伢子的頭發又打結又有虱子?”


    “梅伢子?我不知道哦,我媽沒說。”


    “那你怎麽知道什麽頭發不打結之類的事?”


    “我姐的頭發打結麽。”


    “難道你幫你姐梳過頭?”


    “沒有。她自己一路梳一路哭。”


    “虱子呢?你怎麽知道你姐頭發有虱子?”


    “她癢麽,就燒水燙虱子,把頭皮都燙傷了。”


    “怎麽不買洗發香波呢?”


    “沒錢。”


    “連買香波的錢都沒有?”


    “要交學費麽。”


    她聽得很難受,天,這哪是人過的日子啊!滿家嶺的女孩子真是牛馬不如,如果她生在滿家嶺,肯定活不出來。


    她拷來拷去,也沒拷出“你長得漂亮”幾個字來,主要是她自己不好把問題問得這麽赤裸裸的,總在外圍轉來轉去,而他是不懂什麽旁敲側擊的,直接問了,都有可能不懂,你還旁敲側擊,他當然是摸風。


    她相信自己在他心目中還是很漂亮的,不然他不會喜歡她。但很可能他所謂的“漂亮”就是皮膚白和頭發不打結,這些說起來也不是什麽很高的要求,能達到的人應該很多,不知道他怎麽會獨獨喜歡她?


    答案幾乎是明擺著的:因為隻有她不嫌棄他是農村人。


    但她就是不願意接受這個答案。她早已不再指望他對她是一見鍾情了,但她還存著一線希望,希望他是因為她各方麵都不錯才喜歡她的,而不是因為沒別的城市女孩要他才接受她的。


    他說過,他被城裏人帶壞了,不喜歡長得粗的女孩子了,那他就隻能找個細皮嫩肉的城市女孩,但城市女孩又嫌他是農村人,連同是鄉下出來又離過婚的女人都不願意做他的女朋友,絕望之中,他準備再混半年就回滿家嶺,接受命運的安排,跟梅伢子結婚。


    而她就是在這個時候冒出來的,剛好皮膚還不錯,終於滿足了他找城市女孩的願望,他當然會一把抓住,生怕她飛走了。


    每次她說要跟他吹,他就很惶恐,就願意做出很多讓步,這讓她很感動,馬上打消跟他吹的念頭,但事後卻有個不好的感覺,好像他擔心的不是她愛不愛他,而是她跟不跟他吹。


    她問:“你是不是很怕我跟你吹?”


    “嗯。”


    “為什麽呢?”


    “不為什麽。”


    她發現“為什麽”是他答得最不好的問題,十回有九回都是回答“不為什麽”,可見這人很多事情都是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道他在自己的專業方麵是不是也這個樣子?


    也許外科大夫用不著知其所以然,他們是行動派,不是思想家。闌尾壞了,就割掉,不用問“闌尾為什麽會壞掉”,或者“為什麽要割掉”;長瘤子了,就切掉,不用問“為什麽會長瘤子”,也不用問“為什麽要切掉”,因為教科書上就是這麽說的,老前輩們也是這樣教的。


    但是他搞科研總要問幾個為什麽吧?是不是腦子全用在科研上去了,就沒有地盤裝生活上的東西了?


    她記得曾經有個數學家叫陳景潤,也是個專業拔尖,但生活一塌糊塗的人,聽說自理能力很差,家裏搞得亂七八糟,穿的衣服也都是皺皺巴巴的,走著路都會撞在樹上,煮雞蛋的時候把手表放水裏煮了都不知道,而那時的手表可是貴重貨。


    慢點慢點,好像搞錯了,把手表放鍋裏煮了的不是陳景潤,而是一個外國科學家,比陳景潤更有名,可惜她不記得是誰了。這是不是說明她在記憶名人方麵很糟糕?也許每個人都會在某個方麵很糟糕?而她的“寶伢子”碰巧在浪漫方麵很糟糕?


    跟陳景潤那樣的人相比,“寶伢子”在生活上還算聰明的了,至少沒把手表放鍋裏煮。不過那也可能是因為他不做飯的緣故。但樹應該沒撞過,因為沒聽他說過麽,不過也可能是撞了樹都不知道,那就傻到家了。


    她逗他:“如果我跟你吹了,你怎麽辦?”


    他很惶恐地看著她:“你要跟我吹?”


    “沒有啊。”


    “那你為什麽要這麽說?”


    “我是問如果的話。”


    “如果的話?”


    她發現他也沒什麽想象力,像這種沒發生的事,你叫他想象一下,真是比登天還難。


    莫非外科醫生也不需要想象力?


    恐怕還真是這樣,越沒想象力越好,一切根據已經發生的事實來做判斷,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是瘤子就是瘤子,是潰瘍就是潰瘍,太愛想象了,沒瘤子也想象出一個來,那就糟糕了。


    她問:“為什麽你怕我跟你吹呢?”


    他想了一陣,說:“我不想你跟我吹。”


    這人真是!榨出一個“我愛你”來,就這麽難啊?她問:“你以前那個女朋友,她要跟你吹的時候,你怕不怕?”


    “不怕。”


    “真的?”


    “嗯。”


    “她是怎麽跟你吹的?”


    “她說我家住在嶺上,太難爬了,她要跟我吹,就吹了。”


    “她在你家裏就跟你吹了?”


    “還沒到我家,剛爬了一會山,她就不往前走了。”


    “那你怎麽辦?背她?”


    “沒有。我把她送回去了。”


    “你連夜把她送回去了?”


    “嗯。”


    她沒想到他還這麽硬氣,不由得問:“那為什麽我上次說要回去,你不讓我回去呢?”


    “我不想你跟我吹。”他摟著她,懇求說,“寶伢子,你一輩子也不要跟我吹,好不好?”


    “我不跟你吹,但如果你要跟我吹怎麽辦呢?”


    “我不會跟你吹的。”


    “那誰知道?人生的道路這麽長,誰知道你以後會起什麽變化?”


    他急了:“我不會起變化的!”


    她逗他:“你不會起變化?難道你不變老?你頭發不變白?臉皮不打皺?”


    “我說的是心。”


    “心也是可以變的嘛,你沒見我們樓上的劉教授,年紀一大把了,還變了心呢,跟小保姆好上了,天天鬧離婚,係裏都來做了好多次思想工作了。”


    “我不會變的。”


    “等到我們老了,你不會嫌我老,喜歡上小保姆?”


    “不會。”


    “你不會在外麵偷偷摸摸喜歡上別的女孩子了?”


    “不會。”


    她這麽說著說著,真的想到未來去了,那時她老了,而年輕漂亮的女孩正一撥一撥長大,比她小十歲,小二十歲,小三十歲的,都長成大姑娘了,都能來誘惑他了,她在女人中一點也不突出了,甚至向相反的方向突出,而他仍然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他會遇到大把的誘惑,那時她怎麽辦?她憑什麽一輩子吸引住他?


    她傷感地說:“寶伢子,別看你現在怕我跟你吹,再過些年,就變成我怕你跟我吹了。”


    他不解:“為什麽?”


    “因為過些年,我就老了呀。”


    “你老了就怕我跟你吹?”


    “我老了,你還沒老,小姑娘都跑來找你,你不想跟我吹嗎?”


    “為什麽你老了,我沒老呢?我還比你大幾歲。”


    “但是男人老得慢啊,你沒聽人說‘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


    他沉默了一會,突然說:“我知道了,你在安慰我。”


    “為什麽說我是在安慰你?”


    “你知道我怕你跟我吹,你就安慰我。”


    她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你這才是在安慰我。”


    “我不是在安慰你。”


    “我也不是在安慰你。”


    “你這句是跟我學的。”


    她沒跟他打嘴仗,隻低聲問:“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會跟我吹?”


    “永遠都不會。”


    “真的?”


    “真的。”


    “如果你哪天跟我吹了呢?”


    “天打五雷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一路逆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艾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艾米並收藏一路逆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