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丁乙已經恢複了知覺,但眼睛困頓,睜也睜不開,鼻子裏像在冒火一樣,很難受。她想叫護士看看她的鼻子怎麽回事,但發現自己嘴裏好像塞滿了棉花一樣,話都說不清楚。


    她口齒不清地告訴護士她的鼻子很難受,說了幾遍,終於有人從她鼻子裏拔掉了什麽東西,她一下輕鬆了,呼吸通暢,鼻子也不火燒火燎了,連嘴裏的棉花感都消失殆盡,大腦也慢慢清醒過來。


    一問,才知道手術已經做完了。


    真是奇妙,她連怎麽進的手術室,怎麽出的手術室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手術室是個什麽模樣,手術過程又是如何的如何。


    她恍惚記得很多年以前做闌尾手術的時候,她還是有點感覺的,至少有一種做了很長一個夢的感覺,手術前肚子很痛,手術後刀口很痛。但那時有個年輕的帥哥在分散她的注意力,於是疼痛也變得可以忍受了。


    這次不知道是手術時間短,還是麻醉效果好,她對手術一點印象都沒有,下麵也沒有痛的感覺,簡直搞不清dr.z到底切了那個“漏鬥”沒有。唯一與平時不同的症狀,就是手背和手腕那裏有點青腫,還有點痛,大概是靜脈注射打漏了。


    躺了一會,一個護士進來告訴她可以起床換上自己的衣服了。她下了床,赫然看見丈夫和女兒都坐在靠牆的椅子上,丈夫兩眼迷茫,女兒滿臉敬畏,都半張著嘴看她,像兩個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


    還是女兒率先恢複常態:“媽媽,你開刀了?”


    “嗯。”


    “疼不疼?”


    “一點不疼。你放學了。”


    “嗯。”


    女兒看到她腳上那雙針織鞋,立馬就愛上了:“媽媽,你的鞋真好看!”


    “你喜歡?那我回家就給你。”


    “你可以把這鞋穿回家呀?”


    “當然可以,醫生送給我了。”


    她到廁所去換衣服,用廁紙擦了擦下麵,發現有一點炭黑一樣的東西,她沒感到驚訝,因為dr.z告訴過她,說手術中為了止血,會用電烤一下創麵,叫她如果看到黑糊糊的東西伴隨著血液流出來,不要驚慌。


    但她隻看見很少一點黑糊糊的東西,沒看到血,可能出血還沒開始,她按照醫生的囑咐,在內褲上貼了一片衛生巾。


    換好衣服回到病室,護士用輪椅把她推到電梯裏,下樓,來到醫院門前。丈夫把停車牌給了代客泊車的小夥子,那人很快就把她家的車開過來了,一家三口坐進車裏。


    回到家,她讓丈夫去替她拿止痛藥。


    他問:“在哪裏拿藥?”


    “藥房裏。”


    “藥房在那裏?”


    “wal-mart(沃爾瑪)就有藥房。”


    他咕嚕說:“美國真是奇怪,藥不在醫院拿,要跑到wal-mart去拿。”


    他拿了藥回來,交給她,然後站在那裏,有點手足無措:“疼不疼?”


    “不疼。”


    “要不要搞點東西你吃?”


    “我現在不餓,你給丁丁和你自己搞點東西當晚餐吧。”


    他更手足無措了,問:“丁丁,晚上吃什麽?”


    “隨便。”


    “吃pizza(比薩餅)行不行?”


    “行!”


    他回頭來問她:“你吃pizza行不行?”


    “我吃什麽都可以。”


    “那我去買pizza了。”


    “就打電話order(點餐)吧,讓他們送過來。”


    “你打吧,我英語不好。”


    她打電話點了pizza,不到半個小時,就聽到按門鈴的聲音。他下樓去拿了pizza,上來問她吃不吃,她說現在不想吃,他就叫女兒到樓下去吃pizza。


    過了一會,他又上樓來,在她門前問:“現在有沒有三、四個小時了?”


    她知道他問這話的意思,因為醫生說過,術後需要人陪伴三、四個小時,他這是在問可不可以回實驗室去。


    她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有什麽事,dr.z說過,如果術後大出血,比如一小時就得換一片衛生巾,那就馬上打電話到醫院。但她剛才上廁所時檢查過了,她的衛生巾上一點血跡都沒有,所以應該沒事。雖然很想他能多陪她一會,但看他那心急火燎坐不住的樣子,也覺得沒意思,就說:“你去吧,把手機開著,萬一有什麽事,好聯係你。”


    “好的。”


    女兒很乖,安安靜靜玩自己的,過一會就到她臥室裏來看看她,如果見她閉著眼睛,就悄悄退出去,如果見她睜著眼睛,就來跟她說幾句話:“媽媽,你生了什麽病啊?”


    “沒什麽大病,就是——長了點小東西。”


    “是不是屁屁長了小東西啊?”


    她不知道女兒怎麽會猜到屁屁上去的,但她不想隱瞞,老實回答說:“是的。”


    “是因為你拉尿之後擦得不幹淨嗎?”


    “呃——不是。”


    “那是不是因為你不是從前往後擦的呀?”


    “也不是,我是從前往後擦的。”


    “那是不是因為你在外麵上廁所的時候,沒用紙護墊啊?”


    “也不是。隻要有可能,我上廁所都要用護墊的,如果廁所沒提供紙護墊,我也會用紙把馬桶圈擦一遍再坐上去。”


    女兒不解地問:“那你屁屁怎麽會長小東西呢?”


    “我也不知道。”


    “那我會不會長小東西?”


    “你不會。你都是按媽媽教的那樣做的,對不對?”


    “對。”


    “那就不會長。”


    “但是你怎麽長了呢?”


    “我——因為我是結了婚的人,我跟爸爸——”


    “我知道,你跟爸爸要havesex(同房,做愛)的。是不是爸爸的屁屁擦得不幹淨?”


    “我不知道——”


    “我長大了不結婚,因為我不想跟男的havesex,disgusting(惡心)!”


    她不想女兒從小就對性愛有偏見,連忙解釋說:“你還小,不懂這些。如果是跟你所愛的人,havingsex就不disgusting。”


    “不disgusting我也不想結婚,因為我不想長小東西,我怕開刀。”


    “不用怕,不是每個人都會長小東西的,隻要注意衛生——”她講不清楚了,幹脆不講了,“丁丁,你想不想看電視?你今天的半小時還沒用掉吧?”


    “我想看電視,但是我一個人不敢。”


    電視機是放在樓下的,女兒膽子小,不敢一個人呆在樓下看電視,平時都是她陪著,看個半小時左右就叫停。


    她從床上爬起來:“走,我陪你下樓去看。”


    “你開了刀還可以看電視呀?”


    “是啊,說明開刀也不可怕。”


    兩母女來到樓下,她躺在沙發上,女兒坐在她身邊看電視。


    剛看了一會,就聽到門鈴聲。她不知道誰會在這個時候上她家來,心裏有點不安。她一般不讓女兒去開門,怕把壞人放進來了,所以她親自去到門邊,先從貓眼裏往外看了一下,發現是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站在外麵,天有點暗了,她沒看清是誰,但來人在叫門:“妹,是我,丁一。”


    她打開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姐姐和兩個孩子站在門前。她激動地問:“你——你們怎麽來了?”


    “坐飛機來的。”


    “快進來,快進來!”


    三個小孩子立馬玩在了一起,姐姐放下行李,就到廚房去做飯:“還沒吃晚飯吧?我來做點東西你吃。”


    “不用,不用,小滿買了pizza,我就吃pizza吧。”


    “剛動了手術,哪裏就能吃硬東西了?還是吃點軟的稀的好消化,pizza給他們小孩子吃,他們愛吃那個。”


    “不是叫你不用飛過來嗎?這多麻煩——”


    “不麻煩,兩個孩子老早就想過來玩了,正好是周末,飛過來玩幾天。小滿去實驗室了?”


    她死要麵子說:“嗯。他本來是要呆在家裏陪我的,但我怕他忙,就放他去實驗室了。”


    “你這手術不大,他呆家裏也沒用。”


    “姐夫怎麽樣?一個人呆家裏沒意見?”


    “他有什麽意見?幾天的飯菜都給他做好了放冰箱裏了——”


    她不由得笑起來:“我們兩姐妹怎麽這樣的命?找個老公都是工作狂。”


    “他們那種專業就是那樣,沒辦法的。小滿還好一點,忙是忙,但還忙出了一點成果,做了pi(科研項目負責人),我們家那個忙了一輩子,都沒當上pi。”


    正說著話,姐姐的手機響了,姐姐接完電話,說:“說曹操,曹操就到,你姐夫打的,問我們到了沒有。”


    “姐夫這點比小滿強,如果是我到你們那裏去,小滿肯定不知道打個電話問聲到了沒有。”


    “他就是那樣的人,知道你不會出什麽事,所以也不著急。別介意,反正出事不出事,也不是他打不打電話能決定的。”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總覺得沒意思啊,你走哪裏,他都不牽掛,哪裏有一點夫妻的感覺?”


    姐姐笑著說:“也不是你走哪裏他都不牽掛,如果你對他說你是去會色教授的,我包他牽掛得很。”


    她也忍不住笑起來:“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我太沒風險了,他一點危機感都沒有,看來我得故意給他造點危機感才行。”


    “算了吧,他和你姐夫這種不解風情的男人,你給他造危機感,他信以為真,跟你大鬧起來,你還弄巧成拙了。哦,想起來了,你j州那邊的工作有消息了嗎?如果拿到工作了,我就開始在那邊幫你找房子,我離k市就兩三小時的車路,可以經常過去幫你看房。”


    “還沒有,可能沒戲了吧。”


    “沒接到拒絕通知就是有戲,可能他們還在麵試別的人。”


    “我總覺得別的人肯定比我強。”


    “別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了。他們能怎麽比你強?了不起就是數學基礎好一點,但人家根本就不測試數學基礎,他們再好也沒用。像你這個工作,講的是口語和理解力,特別是跟各科專家打交道的能力,在這方麵,他們肯定不如你。”


    她很佩服姐姐,總能大長她的誌氣,大滅外人威風。聽姐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也勝過吃一劑補藥。


    那晚兩姐妹就睡一床,幾個小孩子睡丁丁那屋,兩個女孩睡床上,一個男孩睡地鋪,很甜蜜溫馨的一個夜晚。


    她睡得很沉,連丈夫什麽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沒聽到開車庫關車庫的聲音。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感覺姐姐起床了,才起床到樓下去,看見姐姐正從冰箱裏拿出一個大飯盒來,遞給丈夫:“帶這個,我昨天就給你裝好了。”


    丈夫滿臉感激加窘迫:“姐,謝謝你。我這段時間很忙,你能過來幫我照顧她幾天,真是太好了。”


    看來這人也不是不會說人話,隻是輕易不說而已,真要說起來,也能麻暈幾個人。


    姐姐客套說:“哪裏是什麽照顧啊,是帶幾個孩子過來玩,打擾你們了。”


    丈夫連聲說:“不打擾,不打擾。我不陪你們玩了,你們自己盡興。”


    “不用陪,不用陪,我們租了車,上麵有gps,想到哪都可以去。你放心忙你的吧,丁乙有我照顧。”


    丈夫往外走的時候,看見她站在廚房門口,尷尬地說:“你沒事了?”


    “我沒事,門診手術嘛。”


    “我這段時間很忙,你陪姐姐他們玩。”


    “知道。”


    丈夫走後,她開玩笑地對姐姐說:“我覺得我就很賢惠了,哪知道你比我還賢惠,連飯盒都給他裝好了。”


    “嗬嗬,舉手之勞,反正也不費我多少力。”


    “我也知道不費多少力,但就是氣不平,憑什麽我得照顧他,而他一點也不照顧我?”


    “撞上這樣的丈夫了,也是沒辦法的事。他這段時間可能真的很忙,比我上次見到他的時候瘦多了,老多了。”


    這個她還沒注意呢,這段時間又是找工作又是看醫生,忙得團團轉,根本沒注意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她有點內疚地說:“我一想到他對我不聞不問就心煩,也懶得關心他。”


    “算了,就當多生了一個孩子的吧。一個孩子是一帶,一窩孩子還是一帶。”


    “那我何必要找丈夫呢?還不如人工受精生兩個孩子算了。”


    “丈夫多少還是有點用的,至少他每個月都給你掙回一份工資來吧?到了實在需要他出手幫忙的時候,他還是會幫忙的,接個孩子送個孩子呀,搬個大件啊,割個草砍個樹枝啊,多少總可以幫些忙。你如果真的需要他做什麽事,把一張嘴擱他身上使勁說就行了,他不敢不做的。”


    “我要能像你這麽想得開就好了。”


    “想不開又有什麽用呢?你想改造他,也改造不過來,你生他氣,把自己氣得胸痛,他可能知都不知道,何必呢?如果實在過不下去,就離婚;如果還沒到離婚的地步,就別太在意,身體最重要,把自己的身體愁壞了氣壞了劃不來。”


    兩姐妹聊了一會,她又想睡覺了:“我去睡會,可能是打了麻藥的,老想睡覺。”


    睡到中午醒來,姐姐已經把飯做好了,幾個人吃了,決定去mall(購物中心)裏逛逛。


    姐姐問:“你去不去得呀?”


    “沒問題,醫生說隻要不成天shopping就行。到時候你們去逛,我坐那裏等你們。”


    到了mall裏,她果真沒去逛,隻坐那裏等,姐姐也沒去逛,坐那裏陪她說話,幾個小孩子一人得了一點錢,自己跑開去逛,玩得很盡興。


    晚餐就在mall裏吃,吃完又在mall裏看電影。看完電影出來,她的手機響了,是丈夫打來的:“你們到哪裏去了?打了好多電話都沒人接。”


    “哦,我們在mall裏看電影,把手機關了。你找我幹什麽?”


    “我看姐姐他們來了,準備請他們出去吃晚飯,結果回來一個人都沒看見。”


    “你早上沒說,我們不知道。”


    “現在快回來吧,我們出去吃飯。”


    “我們已經在mall裏吃過了。”


    “吃過了?那怎麽辦?”


    “明天吧。”


    “行。”


    打完電話,她把通話內容給姐姐說了一下,姐姐說:“他還是挺好客的,也懂得一般的社交禮節,就是對自己的老婆孩子不那麽殷勤。這可能是很多男人的通病,覺得自己的家人嘛,用不著做那麽誇張,我跟你結婚,就已經證明了我愛你,我沒跟你離婚,就證明我還在愛你,你還要我怎麽證明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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