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你,是命運對我的恩賜(15)


    有人問《山楂樹之戀》,是不是“傷痕文學”,有人直接就把《山楂樹之戀》劃進了“傷痕文學”。那麽《山楂樹之戀》到底是不是“傷痕文學”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可能得給“傷痕文學”下個定義先。


    如果你認為隻要是描寫文革時期發生的故事的都叫“傷痕文學”,那麽《山楂樹之戀》無疑是“傷痕文學”,因為它所描寫的故事發生在文革時期。如果你認為描寫“傷痕”的文學就是“傷痕文學”,那麽《山楂樹之戀》也可以看成是“傷痕文學”,因為它也描寫了某種傷痕——-由生離死別造成的愛的傷痕。


    但作為中國文學一個流派的“傷痕文學”,顯然是不能這麽簡單劃分的。王安憶最近出版的《啟蒙時代》,寫的是文革初期的故事,但似乎沒人認為那是“傷痕文學”,說明並非所有描寫文革的文學都是“傷痕文學”;餘華的《活著》,全家人死得隻剩下一個,毫無疑問是傷痕累累,但似乎也沒被當成“傷痕文學”,說明並不是隻要是描寫傷痕的文學就成為“傷痕文學”。這兩部小說,都是既有文革又有傷痕,說明即便是“文革”“傷痕”兼備,也不一定就是“傷痕文學”。


    當然有人要說:《山楂樹之戀》是不是“傷痕文學”那麽重要嗎?無論我們說它是傷痕文學,還是不是傷痕文學,都不會改變它的本來麵目。不是有名人說過嗎?那被稱為“玫瑰”的,難道你換個名字它就不再芬芳了?


    此話不假,但隻說明改變名稱不會改變事物的本質,並不表明改變名稱也不會改變我們對事物的認識。比如你看到一朵花,你起先認為那是一朵菊花,但經過你進一步觀察,發現那不是菊花,而是一朵玫瑰花。那麽,那朵花的名稱由“菊花”變成“玫瑰花”,雖然沒改變那朵花的性質,但卻表明你對那朵花的認識有了改變。


    名稱——概念——事物,是個一環套一環的關係,一個名稱表達一個概念,一個概念對應一類事物。從事物到概念再到名稱,是個不斷抽象的過程。反過來,從名稱到概念再到事物,是一個不斷具體化的過程。平時人們交流,一般是使用名稱,如果每個人對同一名稱的概念相同,交流就沒什麽困難,也不會出現誤解。但如果交流雙方對同一名稱卻有著不同的概念,交流就會受到影響,艾園的唇槍舌戰大多因此而起。


    消除誤解、平息爭論的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把具體事物拿出來給人看,比如當有人為一朵花究竟是玫瑰還是菊花而爭論時,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那朵花找來,雙方都親眼看一下,基本就能確定究竟是玫瑰還是菊花。當然有可能兩個人看見了實物仍然是各執一詞,那就隻好請專家來仲裁了。


    但有些事物不是具體的事物,而是抽象的事物,這種“拿實物出來看”的辦法就行不通,那時就得借助於概念,搬定義出來看。這個“定義”可能是約定俗成的定義,權威辭典上的定義,法律上的定義,或者爭論雙方一致同意的定義等。


    對具體的事物和有了約定俗成定義的事物,在判定“是不是”的時候,是不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能你說是,他說不是。比如你不能指著太陽說那是月亮,你那樣就叫概念不清。但在表達“喜歡不喜歡”之類的看法時,你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你可以說“我不喜歡太陽”或者“我喜歡月亮”,那都沒問題。


    人們並不是對每個事物都有統一的定義的,有些東西是非常個人化的東西,不可能有統一的定義,權威辭典下了定義也沒用,大家仍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比如“愛情”,不同的人就可以有不同的定義,有人覺得愛情就是男女交媾,沒交媾就是沒有愛情,不懂交媾就是不懂愛情;有人覺得愛情就是生死相隨,一個死去另一個沒跟著死去那就不是愛情;還有的人認為愛情就是為愛人的逝去流淚,沒流淚就是沒愛情,流淚多就是愛得深,如果淚流成河,那就是愛到了極致。


    所以我覺得有必要討論一下《山楂樹之戀》究竟是不是“傷痕文學”,雖然這個討論不能改變這個故事本身,也不能改變艾米已經寫出來的文字,但可以幫助我們弄清“傷痕文學”這個概念,就能更好地把握故事,理解人物。


    摘引比較有名的“維基百科”的定義:


    “傷痕文學泛指中國在1980年代開始一種文學創作思想(潮流),是中國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最先出現的一種文學現象。主要是表現“文化大革命”給人們帶來的精神物質上的巨大傷害以及對國家民族前途的反思,是一個具有曆史轉折意義的文學現象,在當時中國社會有廣泛影響。


    正麵評價:傷痕文學使當代文學重新回到“人學”的正常軌道;它擺脫了“假、大、空”,使文學重新回到真實的藝術世界;它一反空洞說教的文藝觀而強調了感情在文藝創作中的重要作用;它用真實感人的藝術人物與“三突出”模式的臉譜化人物作出強烈比照。


    負麵評價:傷痕文學作品也有明顯的不足。當年許多作品有的因情節離奇、有的因片麵渲染鮮血淋淋而引起過爭議和非議。”


    文中提到的“三突出”指的是:1.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麵人物;2.在正麵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3.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


    維基百科的這個定義提到了傷痕文學是“1980年代開始”,但沒說什麽時候結束,給人感覺是80年到某年間的作品,但它自己舉的例子卻大多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作品,77年的《班主任》,78年的《傷痕》,79年的《將軍吟》,等等,不知道是不是把“年代”和“世紀”的表達法搞混了,比如“二十世紀”其實是以“19——”開頭的,而“20——”開頭的已經叫做“二十一世紀”了,於是這位同學就把77,78,79等叫做“1980年代”。


    上述定義裏有幾個關鍵詞:“精神內傷”,“人學”,“感情”。這後兩個關鍵詞點明了“傷痕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劃時代作用,但不能用來界定“傷痕文學”,因為按照這後兩個標準,文革後任何時代的文學都有很多可以劃入“傷痕文學”,因為它們都是回歸“人學”並“強調了感情在文藝創作中的重要作用”。


    所以真正的關鍵詞是這個“精神內傷”,而且是“文革造成的精神內傷”。那麽究竟什麽是精神內傷呢?我們可以借助劉心武的《班主任》和盧新華的《傷痕》來弄個明白。


    劉心武的《班主任》是“傷痕文學”的開山之作,可惜它用了一個非常不適合做文學流派名稱的“班主任”來做題目,使它失去了一個用來命名文學流派的機會。想象一下,如果我們將那類文學稱為“班主任文學”,那該是多麽地誤導讀者。由此可見,凡是想以新的流派創始人身份流芳文學史的人,在確定題目時不得不格外小心,稍有疏忽,一個名垂文學史的機會就失之交臂了。


    《班主任》是個短篇,故事很簡單,寫一個剛從拘留所放出來的壞孩子宋寶琦被分到了張老師班上,故事就圍繞如何教育這個孩子展開。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故事裏的幾個人物顯然是很臉譜化的,張老師是個循循善誘的好老師,肩負著“救救孩子”的重任。宋寶琦受“讀書無用論”的影響,不好好讀書,跟流氓團夥的人混在一起,身上臉上都有些因打架鬧事留下的“傷痕”。但他無意中幹了一件很“文學”的事,從學校的廢書庫裏偷出了一些文學瑰寶,如《牛虻》《戰爭與和平》之類。不過由於他沒什麽文化,很多字都不認識,他把"牛虻"讀成“牛亡”,把“辛稼軒詞選”讀成“新嫁車的詞兒”等等。


    團支書謝惠敏代表著另一類人,她是個根正苗紅的孩子,政治上很要求進步,但才華平平,長得高卻沒有打籃球的天分,團組織生活隻知道讀報紙,對宋寶琦這個人還有他偷出來的那些書,謝惠敏是用“階級鬥爭”的眼光來看待的,《牛虻》自然當成“黃書”,要堅決收繳銷毀。她對張老師教育宋寶琦的方法很不以為然,形成張老師的對立麵,儼然兩條路線的鬥爭。


    故事裏還有另一個女孩叫石紅,因為經常跟父母一起學習馬列原著和中國文學世界文學的瑰寶,頭腦比較清醒,大概是作者塑造的一個理想學生形像。


    《班主任》的功勞在於成功地塑造了這幾類學生,讓人們清楚地看到文革對孩子造成的影響。至於怎麽樣教育宋寶琦和謝惠敏這樣的學生,還沒寫到,但張老師下了一個決心:


    “他決定,要爭取在教師會上發言,闡述自己的想法:現在,我們不僅要加強課堂教學,使孩子們掌握好課本和課堂上的科學文化知識,獲得德、智、體全麵發展;不僅要繼續帶領他們學工,學農,把理論和實踐結合起來;而且,還要引導他們注目於更廣闊的世界,使他們對人類全部文明成果產生興趣,具有更高的分析能力,從而成為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更強有力的接班人……”


    不怪劉心武抱怨他的《班主任》遮蓋了他後來在文學上的所有建樹,這樣的作品,讓他自己在三十年後回頭去看,恐怕都是慘不忍睹。但這是他的成名作,而且是一個文學派別的開山之作,必然會成為“劉心武”的代名詞,也必然會被寫進中國文學史,讓世世代代的中國讀者瞻仰。後人提到劉心武,隻知他寫過《班主任》,而不知道他還寫過別的更好的東西。對一個作者來說,那真是一個可怕的前景。


    盧新華的《傷痕》也是一個短篇,故事很簡單,寫一個叫曉華的女孩,媽媽被打成叛徒,她便認為媽媽是壞人,與媽媽劃清了界線,提前畢業上山下鄉了。從那之後她拒絕跟媽媽來往,媽媽寄來的東西和信件一律退回。


    非常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她自以為與叛徒媽媽劃清了界線,站在革命人民一邊之後,她的男朋友在調往縣宣傳部工作時卻被迫與她劃清界限,不然就不能去幹那項革命工作。曉華主動與男朋友小蘇斷絕了關係,成全了男朋友。


    在跟媽媽決裂了八、九年後,曉華收到媽媽一封信,說組織上已經給她平反了,但她的身體被摧殘得厲害,活不久了,希望女兒能回去見上一麵。曉華趕到媽媽身邊,但媽媽已經去世了。


    “傷痕文學”的這兩個經典之作,毫無疑問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什麽叫“精神內傷”的絕好注解。所謂“精神內傷”,實際上就是我們經常聽說的“心靈扭曲”,或者叫做“被洗了腦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班主任》裏的謝惠敏比宋寶琦扭曲得更厲害,而且更帶有文革的特征。宋寶琦一類不好好讀書的混混,哪個時代都有,但謝惠敏這樣“階級鬥爭是個綱,綱舉目張”類型的學生,可能是典型的文革產物。


    《傷痕》裏的曉華,很明顯也是被洗了腦了,階級性躍居首位,人性親情退居n線,因為媽媽是叛徒,是階級敵人,就跟媽媽斷絕母女關係,八、九年不跟媽媽通音信。這在當今看來自然是叫人無法理解,但在文革年代卻很平常,平常到做的人心安理得,甚至為自己的大義滅親感到自豪和驕傲。


    所以我們可以肯定,“傷痕文學”是描寫被文革扭曲的心靈的,尤其是扭曲的心靈給自己和他人帶來的傷害。“傷痕文學”的作者在文革剛剛結束的70年代末,就敢於觸及這個還沒完全解禁的禁區,其勇氣令人佩服,那些敢於將這兩個短篇發表的雜誌社編輯和報刊編輯,不僅有勇氣,也有先見之明,合該寫進文學史裏去。


    如果大家把《班主任》和《傷痕》找出來看看,會發現兩篇小說的語言都非常“黨八股”,完全是那時的所謂“幫腔幫調”,也就是文革期間常用的那種寫法。


    兩篇小說都按當時的要求加了一個光明的尾巴,《班主任》的最後一句話是:


    “這時,春風送來沁鼻的花香,滿天的星星都在眨眼歡笑,仿佛對張老師那美好的想法給予著肯定與鼓勵……”


    而《傷痕》結尾則是:


    “於是,她猛地一把拉了小蘇的胳膊,下了石階,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


    於是我們發現了“傷痕文學”的另一個特點:當作者力圖揭露文革對故事人物心靈的扭曲的時候,他們的文字卻相當生動地揭露了文革對文學創作的扭曲。


    所以我個人的看法是"傷痕文學"至少具備兩大特點:


    1、描寫文革對人物心靈的扭曲,尤其是這種扭曲對人對己造成的傷害


    2、寫作上反映出文革對文學創作的扭曲:比如光明的尾巴,人物性格的單一化,人物形像的平麵化,語言的公式化、模式化、套話、空話等。


    下一集的寫作我想請大家都來參與,請你回頭看一下《山楂樹之戀》,看看故事裏哪些人物的心靈被文革扭曲了,哪些人物沒有,無論是扭曲還是沒扭曲,都請從故事裏找出事實來分析說明。至於作者的創作思想和作品的語言,如果你有興趣也請一並或專題討論。我將把大家的留言匯編起來,同時加入我自己的看法,成就下一集,版權歸所有參與者共同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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