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第二天早上,還沒等到楊紅問起有關peter的事,海燕就問:“昨天你沒打電話來叫我接你們,是kirk送你們回來的吧?”


    “是他送的。你知道kirk就是peter吧?”


    “那還能不知道?我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的嘛。”海燕笑著解釋說,“我跟kirk以前是同學,都在東亞中心做博士,我因為要養家糊口,中途轉了專業,他拿了博士學位才離開。我們一直是好朋友,這次他在東亞中心的這份工作,就是我為他聯係的。怎麽啦?要charge我知情不報,還是要吃了我?”


    “哪裏,隻是很奇怪,為什麽我提到peter的時候,你沒說他在a大。”


    “我哪裏敢說?你一來就言必稱peter,完全是peter綜合症的經典症狀,我還來加重你的病情?”海燕一本正經地說,“我這是為你好嘛,你是有丈夫的人,不想搞得你恨不相逢未嫁時嘛。”


    楊紅被“恨不相逢未嫁時”弄得一驚,不過馬上想到這句也算名言,人人quote得,就淡淡地說:“你說什麽呀?我跟他絕對沒那個可能。不過我有個朋友,倒是對他感興趣,正在打聽他的下落呢。”


    “那我不管,反正我沒把你跟peter兩個湊到一塊,是你自己撞上門去的。”


    楊紅知道她在開玩笑,就一笑置之,抽空給tracy發了個email,告訴她peter在a大。


    隻一會,tracy就回了一個email,隻有很簡單的幾句英語:thankyouforsharingpeterwithme:)i’mf-ckingbusy.talktoyoter.


    大姑媽又寫來一封email,說她已經把探親表用快件寄出去了,估計再過幾天丈夫女兒就可以去簽證了。大姑媽現在正在找工作,已經向兩個地方申請過了。然後又問楊紅探親的事辦得怎麽樣了。


    楊紅想把丈夫兒子一起辦來,但周寧說兩個人一起辦,簽證官會認為有移民傾向,會搞得一個也簽不到。再說兒子簽出來,如果沒幼兒園上,就得有個人在家看著他,那不是明擺著該我呆家裏看小孩?不如放在國內,要麽晚點辦出去,要麽就在國內呆半年。很多人都是這樣的,誰誰誰母子兩一起去簽,到現在沒簽出,而誰誰誰先簽老婆再簽女兒,兩個都簽到了。


    問題是兒子留在國內誰帶呢?楊紅想把兒子送到老家讓媽媽帶,周寧不同意,說那還不讓你媽把他慣壞了?周寧要把兒子送回自己的老家,楊紅又不放心,說你媽帶小孩象喂豬一樣的,兒子放那裏不是活受罪?為這事打了幾次電話了,每次兩個人都弄得氣鼓鼓的。有幾次楊紅聽見周寧那邊把電話都摔了,本來也想把電話摔了,舉起電話又忍了,因為電話是海燕的。


    打完電話,楊紅就覺得很煩悶,兩個人都不喜歡對方的母親,也不喜歡對方家裏的其它人。夫妻是同林鳥,夫妻與對方家裏的人,同林鳥都算不上。看來“血濃於水”這話不錯,夫妻不是血親,而是姻親,跟對方和對方家裏人象油和水一樣,永遠都不可能融合在一塊。


    楊紅記得哪本書上說的,幸福的婚姻都一樣,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不知道幸福的婚姻到底什麽樣,但她看見的不幸福的婚姻,倒差不多是一樣的。她自己的婚姻一塌糊塗,但卻經常為別人的家庭矛盾做調停人,因為她是院黨委中為數不多的女幹部之一,遇到院裏教職工有家庭矛盾的,很多時候都是叫她去做工作。


    可能真是旁觀者清,楊紅看別人的家庭矛盾,倒是心明眼亮的,也許因為不是自己的事,看明沒看明都無所謂,糊塗官斷糊塗官司,因為夫妻吵嘴、婆媳不和這種事,常常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很少能分出個誰是誰非。楊紅的絕招就是絕不發表個人意見。丈夫說完,就叫他站在妻子的立場想一想;妻子說完,就叫她站在丈夫的立場想一想,說到夫妻兩個沒大事了,就腳底塗油—溜了,等他們在床上去解決餘下的矛盾。


    俗話說,醫者不自醫,說人前,落人後。這些話應驗在楊紅身上了,她能調解別人的家庭矛盾,卻不能調解自己的家庭矛盾。懂道理不等於講道理,講道理不等於時時處處講道理。道理都是綁在刺刀上的—專對別人,不對自己。


    做了這些年調解工作,也在自己的婚姻裏趟了這些年混水,楊紅有一個體會,就是如果婚姻隻有夫妻兩個人參與,還可以少吵幾架,吵了架也比較容易和好,象俗話說的,兩口子打架不記仇,晚上共個花枕頭。但一旦有雙方的家人參雜其中,事情就很麻煩了,夫妻兩人常常有個站什麽立場的問題。媳婦跟公婆不合,丈夫在中間難做人;女婿跟丈人丈母鬧矛盾,妻子在中間難做人。根據楊紅的觀察,如果夫妻兩個是同一條戰線的,小家庭還能飄飄搖搖地挺過去,如果妻子或丈夫是跟自己的父母一條戰線的,那小家庭就十分危險了。


    楊紅知道係裏有個女老師,平時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但一跟婆婆吵架的時候,就敢罵婆婆“老不死的”。好在她丈夫是向著她的,總說自己媽媽不對。老人忍得住,就跟兒子媳婦在一起呆幾天,忍不住了,就逃到女兒那去,女老師跟她丈夫仍然是一個堅固的家庭。


    但楊紅和周寧就不同了,兩個人都是向著自己父母的,周寧覺得婆媳矛盾都是楊紅不對,楊紅覺得翁婿矛盾都是周寧不對,所以每鬧一次矛盾,隔閡就加深一次,夫妻之間的距離就拉大一次。


    楊紅跟周寧的父母語言不通,也不愛上他家去,去了想叫聲“媽”,總也叫不出口,就那麽支支吾吾地混過去。公公婆婆都覺得這個兒媳婦搭架子,沒有另外三個兒媳孝順懂禮。不過婆媳矛盾不那麽明顯,除了生小孩時公婆到h市住了幾天外,楊紅一年也就見公婆幾次,還沒發生過重大糾紛。


    周寧跟嶽父母呢,就比這糟一百倍。周寧的矛盾主要是跟嶽母之間的,因為嶽父修養好,道行深,對什麽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得江湖深,給它個不啃聲,而且從來不插手家務活。不幹活的人一般隻有一個毛病,就是不幹活。那些幹活的,毛病就多了,菜可能炒鹹了,湯可能熬濃了,跟其它人之間的矛盾就多了。


    周寧跟嶽母的矛盾很深,但起因卻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吐痰。周寧經常咳咳吐吐的,走到大街上,不管你是哪條街,哪條路,照吐不誤。楊紅一跟他上街就膽戰心驚,怕被人抓住了罰款,又丟錢,又丟麵子,但你怎麽勸,他都不會聽。“你沒聽說不吐不快?你不讓我吐,讓我吞下去?”周寧就真的可以咳一口痰在嘴裏,不吐也不吞,就那樣含在嘴裏跟楊紅說話,說得楊紅汗毛倒立,細胞跳舞,雞皮疙瘩亂冒,直犯惡心。


    楊紅說你可以找個垃圾桶吐,或者吐在紙裏。周寧就搶白她:“哪裏有垃圾桶?吐在紙上包回去?你別惡心我了。”周寧因為吐痰,被罰過好幾次款,但那並沒有嚇倒他,隻不過讓他在有人執勤的地方少吐幾口,在沒人執勤的地方多吐幾口罷了。


    你總不能為這樣的事跟他離婚吧?填寫離婚理由的時候,你說什麽,說因為他隨地吐痰?你又不是居委會抓街道衛生的老奶奶。楊紅想,如果我院裏哪對夫妻為吐痰的事鬧離婚,我肯定有一百條理由把他們兩個勸得不離了。就為個吐痰的問題,周寧跟嶽母就結下了不解之仇。周寧在家裏倒是不隨地吐痰,他比較愛護家裏的小環境,不太在意外麵的大環境。大環境你怎麽愛護?你不吐,別人也會吐的。少你一口痰,大環境也不會就好了起來,何必把自己憋得難受?


    但家裏地上鋪了地毯或者瓷磚,吐在上麵連周寧都覺得實在是難看。在外麵吐一口,沒人看見,就沒人知道是誰吐的,沒人知道是誰吐的,就等於你沒吐。但家裏其它人不會隨地吐痰的,如果地上有痰,肯定是周寧吐的。這不一下就查出來了嗎?所以周寧一般是吐在廁所裏或者廚房的水池裏。楊紅為他吐痰在廚房的水池裏,不知跟他作過多少鬥爭,但都是吵起架來,他不吐,架吵完了,他又開始吐了。


    後來楊紅的媽媽來看楊紅,在她那裏住了一段時間,見周寧隨口就把痰吐在廚房的水池裏,想到洗碗洗菜都是在同一個水池裏進行的,有些擔心,忍不住就批評了幾句,哪知這下卻傷了周寧的自尊心,覺得嶽母在嫌棄他,馬上就把臉拉長了,再不跟嶽母講話。這事在楊紅看來,就完全是周寧不對了,自己就算昧著良心,也沒法跟他站在一邊,所以忍不住要把周寧批評一通,但楊紅的介入隻使得周寧與嶽母的矛盾更深。


    周寧雖然已經在h市紮了根,但心裏一直覺得別人是把自己當周家衝的人的,所以隻要有人提到“鄉下人”“農村人”,他就象有人摸了他的老虎屁股一樣,要跳起來為鄉下人和農村人鳴冤叫屈:“鄉下人怎麽啦?鄉下人不是人哪?你們的祖先不都是從鄉下出來的?”


    為這事,楊紅不知對他解釋了多少遍,陪了多少小心,說我自己也是從一個小鎮上來的,我媽媽現在還在小鎮上,大家都是所謂“鄉下人”,沒有誰在歧視你、看不起你。


    但周寧不信這種鬼話,他把楊紅和楊紅的家人一律劃在歧視鄉下人的城裏人中,幾乎每一件事都可以上綱上線到城鄉矛盾上來。


    周寧的不做飯,已經被楊紅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認可了。自從搬出集體宿舍,楊紅也不硬性規定他洗碗了。自己單家獨戶地住在一套房子裏,門一關,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沒人看見,沒群眾監督了,還要他洗碗,做給誰看呢?所以楊紅寧可自己三下兩下就洗了,免得叫周寧去洗弄出更多麻煩。但如果父母來了,楊紅就象一個閉關鎖國的政府突然迎來了聯合國調查團一樣,就有點在乎形像了,至少讓父母看見周寧還是做一點事的吧?不然父母不是要大擔其心,覺得自己的女兒在受苦受難?


    楊紅就跟周寧商量,可不可以在父母來的這幾天,由他來洗碗。周寧還是識這個大體的,知道楊紅愛麵子,就一口答應,隻盼嶽父母不要長年累月地住在這裏就行。


    嶽母已經覺察到女婿不是那麽聽女兒話的,而且也不喜歡聽批評,為打麻將的事說過他幾次,每次都是以周寧找岔跟楊紅鬧矛盾結束。嶽母就變得很小心謹慎了,看到周寧沒把碗洗幹淨,或者還剩下了鍋盆瓢刷地沒洗,嶽母也不在周寧麵前提起,怕他生氣,就趁周寧不在時把它洗了,也算幫幫女兒。


    不過大家住在一個屋頂下,保密工作也不可能做得那麽好,有幾次,嶽母正在洗周寧拉下的鍋盆,就被周寧看見了,周寧立即就火了起來,衝衝地說:“媽,我是鄉下人,做事不如你們城裏人過細,您嫌我洗得不幹淨,您就直說,叫我重洗,不用這麽偷偷摸摸地幫我,讓楊紅看見,又該罵我了。”說著,就搶上前去,把嶽母推開一邊,叮叮當當、磕磕碰碰地洗將起來,把個嶽母撂在那裏,臉上訕訕的,下不來台。


    楊紅也不知道,為什麽這種小事,會使周寧生那麽大的氣,而且使他從此改變對媽媽的態度。到最後,但凡嶽母來的時候,周寧就整天整夜在外麵打麻將,算是躲著嶽母。不需楊紅問起,就自動解釋說:“我跟你媽處不好,她在這裏,我就不想呆在這個家裏。你不願意我出去打麻將,你就叫她少到這裏來。”


    討厭彼此的家人,也許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周寧已經敢大張旗鼓地講出來了,這說明他已經不在乎楊紅知道了。那含義就是:我就是討厭你母親,你能把我怎麽樣?這一點常常使楊紅感到透心涼。


    想到這些,楊紅不禁長歎一聲,媽媽講過,說批判右派的時候,說他們對黨是“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右派口口聲聲說擁護黨,但黨的方針政策,他們一條條都批評都否定了。黨也不是好騙的,把右派一個個揪出來打入十八層地獄去了。黨的道理很簡單,你把黨具體地否定了,說明你是反對黨的,抽象的肯定是假的。楊紅想,我和周寧也象右派一樣,對對方的家人,一個個都是討厭仇恨,對對方的處事為人,一舉一動都看不順眼。既然對這個人的一點一滴、一親一戚都否定了,那不是把這個人也否定了嗎?但兩個人都不如黨那麽鐵麵無私,全盤否定了對方,又還是守在一起,煞有介事地扮演著一家人。


    (84)


    楊紅決定不管周寧同意不同意,要辦探親就大人小孩一起辦,簽到證了,兩個人一起來;簽不到,兩個人都不來,不然,把兒子一個人留在中國,周寧肯定要把他送到銀馬鎮去。


    現在最重要的是盡快把兒子辦過來,周寧來不來,倒不再重要。以前急著辦周寧來,主要是怕他熬不住了出軌。海燕說得對,出軌不出軌,主要是個思想問題,如果他想出軌,就是天天守著他,他也是要出軌的。他不想出軌,他有要求的時候也不用出軌,他可以自行了斷。


    楊紅在電話上跟周寧談了自行了斷的事,把周寧嚇了一跳,說這出了國的人就是不同,怎麽一下子學得這麽低級下流了?你roommate是什麽人?你跟她住太危險了,早點搬別處去吧。


    楊紅覺得這些天不跟周寧在一起,自己反而過得很自在,心口也不發悶發疼了。但這些天不跟兒子在一起,就總是牽腸掛肚,做的夢不是兒子生病,就是自己把兒子弄丟了,哭著喊著四處找兒子,醒來了知道是夢還止不住淚。


    星期四早上,楊紅要到東亞中心那邊去輔助漢語教學,就特意走早點,順路到oisas去打聽辦探親的事。oisas的工作人員給了楊紅一張表,上麵列著辦探親需要的東西。第一,要買醫療保險,沒保險她就會被g,連工資都沒法領,更不要說辦家屬;第二,要有一定的銀行存款;第三,要有她sponsor的信。


    sponsor的信是現成的,就是當初carson教授發給楊紅的邀請信。銀行存款也夠,跑去開個銀行證明就行。現在就是醫療保險還沒買,學校為外國學生學者聯係了保險公司,按group價格買保險,可以便宜很多。買保險在網上就可以辦好,不過一定要用信用卡付帳。楊紅剛來不久,還沒有信用卡,得找個有信用卡的人先付一下,再寫支票給他。楊紅想peter肯定有信用卡,呆會上完課就請peter幫一下忙。


    楊紅跟的是初級漢語班,peter教的,每星期應該上三次課,本來係裏也沒人管楊紅上班不上班,但楊紅自己不好意思一星期跑出來三次,所以跟肖嫻商量了一下,決定楊紅就星期四跟一次,一次就跟兩個初級班的課,一個班一節,總共兩節,剩下的都由肖嫻去跟了。肖嫻樂嗬嗬地答應了,說跟peter的班,沒問題,跟多少都行,如果是跟別人的班,打死也不跟,反正又沒報酬。


    上課的時候,楊紅就坐在教室後排,先聽peter講課,等到學生討論或者做作業的時候,她就四處走走,輔導學生。這活說簡單也不簡單,中文方麵就有一個繁體字的問題,雖然學生用的課本是簡體字,但為了照顧兩岸三地關係,每篇都附有繁體字對照,學生時不時會就繁體字提幾個問題。班上還有幾個是從香港台灣來的,以前學的是繁體字,平時也就毫不客氣地用繁體字。楊紅認倒是認識繁體字,可是寫不出來,隻好從頭學繁體字,免得學生問的時候寫不出。除了這以外,用英語跟學生講解漢語,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楊紅得好好準備。不過她挺喜歡這活,覺得可以提高自己的英語和漢語水平。


    peter到了美國,就象換了個人一樣,上課的時候,穿得非同一般的正規,可能是詩文德要求的,但見中文組上至詩文德,下至ta,即使不是西服革履,也是襯衣領帶,襯衣下擺一律紮在褲子裏。不知是不是象所有在美的中國學生一樣,舍不得花錢理發,peter的頭發也比以前在中國時長了很多,歪打正著地撞對了楊紅的胃口。


    peter上課好像也不那麽油嘴滑舌了。可能是因為楊紅跟的是一年級的課,學生還沒學多少漢語,老師上課大多數時間要用英語。不知是peter的英語還沒好到能油嘴滑舌的地步,還是楊紅的英語還沒好到能聽得懂油嘴滑舌的地步,總而言之,楊紅覺得他不再油嘴滑舌了。peter的普通話,下了課就是典型的南方普通話,沒卷舌音,沒鼻音,但一到課堂上就變了,變得非常標準,哪卷哪不卷哪後鼻音,都弄得清清楚楚,叫楊紅不能不佩服他這麽收放自如。奇怪的是,無論老師普通話怎麽標準,老美說起來仍然象山東方言。peter說這是因為英語沒有四聲,隻有重音非重音,所以老美沒法handle四聲。


    一旦peter不穿奇裝異服又不油嘴滑舌了,對楊紅的殺傷力就很大了。她很快就發現自己很盼望星期四到來,而一節50分鍾的課,又似乎很快就過去了。坐在那裏聽peter講課的時候,常常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似乎他一舉一動都很瀟灑迷人,連他說話時脖子上喉結的跳動,都可以使她盯著看很長時間,覺得很有男人的魅力。有時她仍有那種錯覺,就是peter會用一種特別的目光專注地看她一會,眼神稱得上溫情脈脈,但她馬上嘲諷自己: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這天上完課,楊紅就問peter可不可用信用卡幫她買一下醫療保險。peter說,沒問題,到我辦公室來,你填你自己信息那部分,我幫你填信用卡信息這幾欄。兩個人來到peter的辦公室,就打開電腦,找到那家保險公司的網頁。


    楊紅發現有好幾個保險計劃,不知道應該買哪個,每個計劃的說明都是又臭又長,楊紅算服了美國人的小題大做了。她看不太懂,也懶得看,就準備來個人不識貨錢識貨,選個最便宜的買算了,反正自己也不準備在這裏看什麽病,隻是學校要求買,不買就不pay你工資,就不跟你辦探親,那隻好買。


    peter倒是在那裏認認真真地看了一下幾個計劃,最後建議她買第二種,說這種貴是貴一點,但cover的多一些,特別是cover了每年一次的體檢,你買這個,就可以免費全麵體檢一次。


    楊紅看了一下,這個計劃比那個最便宜的要貴一百多塊錢,心下有點猶豫,又怕peter說她小氣,就說:“體檢不體檢的,也不重要,我在國內從來不體檢的,也沒什麽,即使校醫院安排的體檢,我都叫熟人隨便幫我填下表算了。”


    “這種態度不好,完全是對自己不負責任,”peter很嚴肅地說,“女人到了三十歲以後,就應該每年體檢一次,乳腺、子宮、卵巢的瘤啊、癌啊什麽的,早期發現都是可以治愈的,但到了晚期就來不及了。早點發現,或者切掉,或者保守治療,大多數人都能健康地活下去。”


    楊紅聽他提到女人那幾個部位,有點不好意思,心想,這個人臉皮也的確厚,跟一個女人談這些幹什麽?peter似乎還沒侃盡興,又說:“你知道,女人的這幾個部位是完全可以不要的,不象心肝肺什麽的,你切掉它,就對身體有嚴重影響,女人的這幾個部位,隻是用來繁殖的,切掉了不影響身體的日常功能。所以有很多人把這幾個部位的癌叫做‘幸福癌’。當然女人自己是非常看重這幾個部位的,怕切掉了,自己的女性特征就沒有了,男人就不喜歡她了,但是性命第一,如果命都沒有了,還談得上什麽女性特征?”


    楊紅想岔開他這個話題,就敷衍說:“聽你的口氣,象個醫生,不象個老師。”


    “業餘愛好罷了,不過我真的很想做個醫生。等我有了足夠的錢,我準備去上醫學院,將來做醫生。”


    楊紅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知道他又在搞笑,忍不住笑起來:“你現在還去讀醫學院?讀出來多大了?你早幹什麽去了?”“早的時候,還沒有這個誌向嘛。革命不分早晚,覺悟不分先後,活到老,學到老。你不相信我能當醫生?那你就小看我了。”


    “我看你是想做婦科醫生吧?”


    “對了,非婦科醫生不做。所以你不要得罪我,說不定哪一天,你就轉到我手裏,請我看病呢。”


    楊紅覺得他這樣說,完全是吃她豆腐,雖然沒說看什麽病,但剛才一直是在說婦女那幾個部位的,現在又說做婦科醫生,他這會說不定已經在心裏描繪她那幾個部位的圖畫了。她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感覺,好像很討厭他,好像又不是很討厭。不過她警覺地想,如果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開的黃色玩笑不討厭的話,那她心裏肯定是有點喜歡這個男人了。象peter這樣的人當然知道這一點,說不定他就是用這種方法在試探我,於是正色道:“不跟你開這些玩笑了。”


    peter更正色道:“不是開玩笑,我勸你還是買這個帶體檢的吧,你舍不得出這個錢,我幫你出。”


    楊紅見他這樣說,就不好再吝嗇了:“哪能讓你幫我付錢呢?那就買第二種吧。”心想今天真是倒黴,找錯了人,如果請海燕或者牛小明幫忙就不會白白多花這一百多塊錢了。


    peter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樣,說:“是不是覺得我害你浪費了一百多塊錢?嘿嘿,對你來說,節約用錢是個原則問題,如果20英裏以外有$1.99一加侖的汽油,就絕不加自家門前$2.00一加侖的汽油。你有點象好萊塢演員碧姬巴鐸,她可以打著taxi從曼哈頓跑到布魯克林買一種每英尺便宜兩美分的窗簾布,買布節約了兩毛錢,打的用了200刀,但她說了,節約是一個原則問題,而不是金錢問題,有便宜的就要買便宜的。”


    楊紅聽出他在挖苦她,就一聲不吭。


    peter一邊幫她用信用卡付帳,一邊笑著說:“完了,完了,又說走了嘴,好心沒討到好報,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


    楊紅本來想請他用車帶自己去一下銀行的,現在也沒心情了,寫了一張支票給peter,然後謝謝他一番,就離開了。


    中午回到家吃了午飯,楊紅想跟牛小明打個電話,看他能不能帶自己去銀行開個存款證明,但想起上次那個接電話的女生,又有點猶豫,就向海燕打聽怎麽牛小明家有個女的。


    海燕說:“那女孩是牛小明的roommate小汪,跟牛小明合住一個apt半年了,牛小明早就愛上了她,小汪對牛小明也有點意思,但兩個人都礙著一個‘合住道德規範’,一直沒有挑明。結果前幾天有個女的打來一個電話,又躲躲閃閃地不肯留言,小汪懷疑她是牛小明的什麽人,言語上就有點酸酸的。牛小明呢,當然是急於解釋,賭咒發誓,掏心窩子出來給小汪看,這樣反而把事挑明了。他以前老是叫我道義支援他,所以這次趕緊向我報了個喜。”


    楊紅說:“說不定那個打電話的女的就是我,我那天想叫他送我們去那個晚會。因為沒想到牛小明那裏會有女生,所以一下答不上話來。”


    海燕嗬嗬笑起來:“那你無意當中做了個媒了,不過,你以後要用車什麽的,叫我好了,不要叫牛小明了,免得小汪拈酸。牛小明前邊一個老婆,就是因為他愛幫別的女人忙跟他離婚了的。牛小明是個熱心人,別人請到他頭上他也不好拒絕。老婆看見不開心也情有可原,換了誰都這樣想:如果你對個個女人都這麽好,又怎麽顯得出你愛我?還是我們這些外人給牛小明幫個忙,別找他幫忙了,讓他安安穩穩娶個媳婦。”


    “牛小明離過婚的?”楊紅驚訝地問,“他這個人挺好的,不象離過婚呢。”


    海燕忍不住又笑起來:“聽你這口氣,青麵獠牙的人才象離過婚的人?離過婚的人都應該是壞人?你沒在那個魏成麵前販賣你這套理論吧?”


    楊紅一驚,連忙問:“怎麽啦?魏成也是離過婚的?”“離過,他跟他前妻是在國內就認識的,他沒結婚就出來讀書,後來跑回去跟她結了婚,結果他前妻在國內有很好的工作,不想到這裏來,他沒畢業,又不能回去,最後就離了婚。所以這次他就不敢大意,放棄了這邊的博士學位,守在他女朋友身邊去了。”


    楊紅暗自捏把汗,說:“這兩個人都幫了我不少忙,如果我在他們麵前說離過婚的人壞話,那肯定把他們得罪了,幸好沒說。我這話隻跟你說說,我沒把你當外人。”


    海燕拍手笑道:“還好我不在乎,不然你又得罪一個人了,因為我丈夫也是離過婚的。等他回來了,你可別在他麵前說,不然他跳起來罵你。”


    楊紅訕訕的,不知說什麽好:“我沒想到……”


    海燕安慰她說:“沒事,知道你是黨的幹部,愛憎分明。不過你這觀點也太陳舊了,總覺得婚姻破裂就肯定是因為兩個人中至少一個人有問題,其實很多時候,兩個人都沒什麽問題,都是好人,隻不過是兩種不同的人,性格不合,又不肯改變,不能折衷,就沒法處好。離了婚,對兩個人都有好處。現在離婚的人多著呢,誰還會覺得離婚的人是壞人?你身邊離過婚的人,有幾個是壞蛋的?又有幾個人是被人當作壞蛋的?美國70年代有過一個離婚高潮,沒離的都抬不起頭來,覺得自己落伍了。國內現在離婚率也很高,搞不好,哪天就搞得象70年代的美國一樣,不離婚就抬不起頭來了。算我們家老李還趕上了潮流,好歹也是離過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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