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最後隻下來莊久霖一個人,他以一種連自己都不熟悉的語氣開口:“阿姨,對不起……她臨時去辦點事了,晚上我再去接她過來。”


    李阿姨有些失落,卻在聽完緣由後,立時轉為欣悅:“這麽懂事又能幹的女娃娃,你從哪裏找的?”


    莊久霖看著她脖子上的圍巾,給了她緩衝時間後,說:“是給您送這條圍巾的姑娘。”


    那一瞬李阿姨的表情,終於讓莊久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像個對小女孩犯了罪的變態。


    “人家還在上學呢吧!你啊你……”李阿姨擔憂得好像田芮笑才是她的孩子,“你這個老油條啊,人家小姑娘跟著你得遭多少欺負啊?你把人家吃死了吧?”


    莊久霖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被人用這個詞形容。雲端上待久了,聽的都是優雅精美的馬屁,要返璞歸真的話——好吧,他確實老油條。


    莊久霖希望自己看起來是中肯的:“阿姨,她……很聰明的。”


    兩人把東西從車後箱搬進門,圍繞著田芮笑說個不停。


    “特別漂亮,又很踏實,什麽都肯做,”李阿姨細細回憶,“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娃娃。”


    莊久霖坐在爐邊暖手,淺淺一笑,沒有多說。


    李阿姨滿是喜悅地湊近他:“帶她回來,準備告訴你媽媽?”


    莊久霖有點懵:“她也一直想再回來看看您和孩子們……”


    “還跟阿姨不好意思了?”


    “……”好吧,他承認,是有點兒。商場老道如莊總,也是第一次帶女孩回家見長輩啊,還不許人沒經驗了?


    李阿姨的眼睛沒有一刻離開他:“這是你第一次願意帶女朋友回來呀。”


    莊久霖微微一怔,笑了聲:“應該說,她是第一個說想跟我回來的人。”


    “你以前都在國外,哪能讓姑娘跑那麽遠呀,”話音才落,李阿姨就糾正了自己,“不過,也是,如果真的想跟你回來,多遠都願的。”


    或許曾經某個女孩真的想過,但卻沒有對他說。莊久霖知道,她們畏懼他的高門大戶,森嚴家規,隻有田芮笑,跟他在一起時毫無拘謹,肆意妄為。


    或許因為,所有人遇見的都是那個冷傲清貴的莊久霖;隻有她,在他最溫柔的姥姥家,遇見了最溫柔的莊久霖。


    莊久霖抬手看了眼表,計算著什麽時候能過去把他的小姑娘給接回來。


    田芮笑進入林場後,本以為要去的是一旁的辦公樓或廠房,職工卻帶她上了擺渡車,越過樓宇,徑直駛入沙漠深處。


    一望無垠的褐黃沙漠上星羅棋布地點綴著綠意,綠色與日擴展,終將這裏徹底變為綠洲。綠能公司在沙漠中圈起一塊塊地,以種植甘草治沙,由此帶動的循環經濟產業鏈給當地人民帶來了巨大福祉,也產生了多項技術專利。


    田芮笑問帶路人:“陳總常常到林地裏去嗎?”


    對方笑答:“是呀,一待就是一整天。”


    擺渡車將她送到了地方,下了車,帶路人示意不遠處:“那位就是陳總了。”


    田芮笑循著看去,沙地裏站著一個男青年,內蒙大冷的天,他雙袖挽起,穿一雙塑膠水鞋,埋頭在地裏忙活。


    “聽司機說陳總常常親自下地,一來就是一整天,”田芮笑走近了他,“陳總辛苦,是我打擾了。”


    陳彬回頭看向她,禮貌微笑:“你好。”


    陳彬陪著田芮笑往林地裏走了一段,隨和地跟她聊天。“你們南方人啊在網上看什麽大漠孤煙直,覺得很壯觀,可知道我們小時候有多苦?”陳彬在笑,“早上起床一睜眼,全身都是沙子,每次吃飯,都是飯就著沙子一起吃。”


    “我們老板姚總從小在這裏長大,大學畢業後馬上就回來,半輩子都在為改變家鄉奮鬥。你從旗上過來的那條公路,姚總爭取了好多年,三年前才修好的。”提起老板,陳彬由衷尊崇。


    田芮笑嫣然一笑:“陳總自己不也是嗎,一畢業就回來,這麽多年堅持親力親為下地實驗,您也是很多人敬佩的呀。”


    “辦公室裏搞不出農業,當然要下地了。”陳彬帶她來到一片水田,向她介紹他們引以為傲的灌溉技術。望著煥然一新的鄉土,陳彬感歎:“我們現在真的不算什麽,都是後人乘涼而已,姚總在二十年前從無到有才是最了不起的。”


    “陳總的家鄉好幸福啊,有這麽多願意為家鄉付出一生的孩子,”田芮笑同陳彬一道遠眺,“從前資助您的蘇韻阿姨,也是在北京畢業後,從事家鄉扶貧直到故去。”


    “我一直都叫她蘇媽媽,”陳彬感懷地告訴她,“可能蘇媽媽並不是很記得我,她幫助了很多孩子,我不算優秀,但是我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媽媽。”


    田芮笑靜了一陣,轉頭看向陳彬:“您知道,蘇韻阿姨的丈夫是誰嗎?”


    陳彬也收回目光:“不知道。”


    “是浦越的董事長,”田芮笑看著陳彬震驚的臉,接著說,“浦越這次跟綠能的合作,全程都是由蘇韻阿姨的兒子策劃負責的。”


    陳彬愕然:“是真的嗎?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提起?”


    “您應該知道,蘇韻阿姨從來不給自己貼這些標簽,莊總很了解她,當然不會打著她的旗號來做什麽。”陳彬一時失言,田芮笑適時補充:“蘇韻阿姨過世之後,浦越設立了一個靈韻慈善基金,您去過淖爾村嗎?今年年初我們跟靈韻基金一起給那裏的孩子送了很多物資,聽校長說,這不是靈韻基金第一次照顧他們了。”


    陳彬尚在追懷,田芮笑趁勢而上:“您說小時候總是吃到沙子,可我知道其實最嚴重的是沒有公路,耽誤了沙漠裏百姓們的醫療,還有孩子們的教育。所以,姚總一直都努力在沙漠裏修更多的公路,可每次籌措資金都很艱難,一輪輪地跟政府和銀行打交道,等到落實下來,一個孩子都能把初中念完了。”


    “浦越跟聯合國開發署簽了合作,之後會把更多的國際目光帶到這裏,為這裏贏得更多募資機會,”她略有停頓,再接著說,“比如我就知道,莊總接洽過以色列的技術團隊,您也知道,以色列人利用層出不窮的先進技術把自己曾經一片沙漠的國家變成了綠洲,變成了農業大國。”


    陳彬淺笑著點了點頭。


    “其實我們都知道,這些資金技術上的好處,是任何一個母公司的義務,”田芮笑全神貫注,最後切題,“我想跟您說的是,浦越主營始終還是地產和金融,他們沒有什麽人可安插進綠能的核心技術團隊,綠能始終都能保持自我。莊總看重的,是綠能一直堅持把生態產業扶貧結合的理念,想切身參與到這個環節中來。”


    說最後一句話之前,田芮笑留夠了俯衝,抬頭衝遠方一笑,像是見到了一位久違的舊友:“或許,這也是蘇韻阿姨未完的遺憾吧。”


    ……


    莊久霖靠在車門外,看著他的小姑娘漸漸朝自己走來。他最先摸了摸她的手,然後一把抱緊了她:“手怎麽這麽冷?他們沒有暖氣嗎?”


    田芮笑故意逗他:“你不是不讓我跟人家待屋裏嘛,我就隻好站在外麵了。”


    “那還待這麽久,”他寵溺地訓責,“說了讓你早點回來。”


    田芮笑抬起頭,蹭了蹭他的鼻梁,嗲道:“我們回去吧。”


    “好,來。”


    “阿姨在家嗎?”一上車她就問。


    “在。”莊久霖係上安全帶。


    “那她問我了沒?”


    “放心,我跟她解釋了。”


    田芮笑沒做聲,她不是這個意思……她看見莊久霖轉頭過來,得逞般一笑,伸手一敲她鼻子:“阿姨罵我變態了。”


    “真的啊?”田芮笑眉開眼笑,“阿姨也太會了吧!罵得這麽精辟!”


    莊久霖無奈地搖搖頭,把車開起來。


    知道他不會問,但她得主動告訴他:“陳彬給總部打電話了,今晚趕過去跟他們談,我們等一等,好不好?”


    莊久霖將她的手扣緊,應:“好,聽你的。”


    回到村裏,李阿姨歡天喜地迎兩人進家,拉著田芮笑的手不肯放下。田芮笑脫了羽絨服,臉頰紅暈仍久久不褪,一定不是因為屋裏太熱的緣故。


    李阿姨忍不住追問她和莊久霖相識細節,田芮笑原以為會難以啟齒,畢竟她告訴蔣純的大多數都是和莊久霖在床上。有了一個細細回想的機會她才發現,他陪著她散步過,做過飯,烤過餅幹,喂過貓,打過球,兜過風,看過日出日落,聽過風吹雨打……


    也許是他大師級的性/愛能力讓她隻記住了肉/體/快/感,又也許……


    此外,田芮笑還淘到了一個小秘密。


    當她怪不好意思地對李阿姨說:“阿姨,圍巾隻是我一點心意,還讓您記掛著還我,我……”


    話音未落,莊久霖在一旁咳嗽了聲,承認:“是我自己買的,阿姨不知道。”


    當夜回城裏的路上,田芮笑奶凶奶凶地質問:“為什麽要騙我?”


    他好不客氣:“不然你怎麽會收?”


    “那為什麽要送我?”


    這讓莊久霖遲了片刻,才淺笑著答:“也許那時候就已經在謀劃怎麽騙你到手了吧。”


    饒是旗上最好的酒店也顯得有些簡樸,但這並不妨礙莊久霖疼愛她到天明。


    翌日兩人起了大早,掀開窗簾一看,雪下了一夜,外頭已是銀裝素裹。


    回到村裏,李阿姨已經在做準備了。田芮笑拎著一個大袋子進門,雙手奉到李阿姨麵前:“阿姨,生日快樂。”


    她準備了一件厚實的羽絨服,李阿姨穿上正好合身。


    “我找村裏人問了,”李阿姨高興地告訴田芮笑,“你第一次來家裏,應該去給小霖媽上柱香,隻上香,不做別的就好。”


    “真的啊?”田芮笑轉過身就往莊久霖身上撲,“太好了……”


    三人拎著東西,踩著積雪出門。


    如果不是嫁給莊徐行,蘇韻並不願意留在北京,更不願意長眠在北京氣派卻冰冷的公墓裏。莊徐行讓她回到她一生心係的故鄉,為她修了一座體麵的墓。


    田芮笑點了柱香,按照自己的鄉俗,鞠躬三拜。


    ——阿姨,我叫田芮笑。她閉著雙眼,在心裏說。


    ——阿姨,您知道嗎?他最大的遺憾,是從來都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向媽媽撒過嬌。因為他知道您不太喜歡他,所以開始學著倔強地冷漠,冷漠一些,就不需要媽媽的關心了。


    ——阿姨,這麽多年了,他一直在努力完成您想做的事呐。


    ——無論未來我和他能走到什麽時候,我都願他,一生無病無災,安康喜樂。阿姨,您一定要保佑他哦。


    離開墓地時,莊久霖問她:“你悄悄說了什麽?”


    田芮笑沒反應過來:“什麽?”


    看出他們還想走走,李阿姨主動說:“小田喜歡看雪,你陪她在外麵走走,阿姨回去給你們做飯。”


    別了李阿姨,莊久霖牽著田芮笑的手往雪地裏走,不忘追問:“你和媽媽悄悄說了什麽?閉著眼睛那麽久。”


    “問阿姨小時候是不是給你吃了不愛笑的藥,為什麽你不愛笑呀。”她淘氣地說。


    雪還在下,一片一片落在兩人身上。莊久霖扯了扯田芮笑的帽子將她捂嚴實,沒有任何準備地就開了口:“爸爸離婚之後,對婚姻產生了極大的不信任,但還很想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很快找人介紹,認識了媽媽。”


    田芮笑認真地等他說下去。


    莊久霖牽起她的手往前走:“媽媽因為專注扶貧工作耽誤了自己,那時候年紀也不小了。爸爸認為她的學曆和工作都很讓他放心,提出結婚的時候也很明確,還向她承諾婚後會給她的慈善工作提供資金,媽媽因為這個才同意嫁給了他。”


    所以,蘇韻在結婚的時候就知道,莊徐行不會愛她。


    “他們婚後聚少離多,媽媽生下我之後依然如此,頻繁到貧困地區出差,所以小時候我一直跟爺爺住在一起。”莊久霖的聲音淡如茶水。


    田芮笑斟酌著問:“那,後來怎麽會有希未……”


    莊久霖沉默了很久,嘴角一揚:“說起來真的要感謝希未,媽媽不怎麽愛我,卻很疼她,有了希未之後媽媽就一直待在家裏了。”


    所以,你這麽愛希未,是感謝她讓媽媽回歸了家庭,對不對?


    田芮笑鼻尖一酸,挨緊了莊久霖。他說的這些,她猜出了七七八八,所以剛才作揖時,對蘇韻道出了那樣的祈願。


    “笨蛋,沒有媽媽不愛自己的小孩,”聲音一軟,她又變回了台灣腔,“希未告訴我,你和她的名字都是阿姨取的,我去查過,你出生的那年內蒙持續旱災,你出生的那個月突然開始降雨——你想想,北方二月份降雨是多麽罕見啊?所以阿姨給你取了這個名字,久旱逢甘霖。”


    她停下了腳步,手上一扯,讓他轉身對她,然後說:“你也是她生命裏久等的甘霖呀。”


    莊久霖凝視著她,說不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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