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退下,她柔聲道,“你才剛醒,得靜心修養,不能動怒。”


    又耐心的安撫了裴元徹一陣,待他情緒穩定,她往外走去。


    繞過那扇高大的錦繡山河屏風,太醫們一個個麵向她,拱手喚道,“皇後娘娘。”


    顧沅臉上的溫柔神色斂去,麵色肅然,盯著太醫院院首,“說吧,陛下如今是個什麽情況。”


    “陛下顱骨破碎,能平安醒來已是大幸,這也多虧陛下年輕身健,意誌堅定。臣等剛替陛下檢查過後腦的傷口和身上的燒傷,都呈恢複之勢,隻要好好休養,假以時日就能恢複康健。隻是……呃,陛下的失明之症,恐怕有些難辦。”


    院首避開顧沅的目光,垂著頭,惶恐道,“陛下的失明,全因那梁柱砸到後腦,積了淤血,壓迫神經所致。這種狀況醫書上也有記載……然恢複視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有運氣好的,或許哪一天淤血就化開,能看見一些……”


    顧沅收緊手指,咬牙,“本宮隻想知道,你們能不能治好?”


    話音剛落,以院首為首,諸位太醫嘩啦啦的跪倒一片。


    “臣等愚鈍,皇後娘娘恕罪。”


    這話,無疑是給皇帝的眼睛判了死刑。


    顧沅太陽穴突突直跳,心煩意亂。


    治不好了?


    裴元徹就這樣一直瞎著麽?


    他怎麽接受的了。


    而且,皇帝失明,乃是國家,非同小可。


    一時間,顧沅想了許多許多。


    從裴元徹個人的情緒,再到崔太後、景陽她們得知此事的反應,還有朝堂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知道這消息的態度,朝堂政務該怎麽辦,甚至還想到,如果戎狄那邊聽說皇帝失明,會不會又有新動作?


    後知後覺的,她才意識到,她全程都沒想過她自己。


    沒有因為他失明,而產生趁機離開他的念頭,而是理所當然的覺得她會留在他身邊,陪著他,照顧他……甚至,好好的待他。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非但不排斥他,反而與他生出一種斬不斷的牽絆來?


    顧沅怔怔的想了許久,想不清楚,索性也不去想。


    等回過神來,她揮了揮手,示意太醫們退下。


    太醫們紛紛起身,這時,一個年輕的太醫躊躇片刻,終是停住腳步,轉身喚道,“皇後娘娘。”


    顧沅一怔,抬眼看向這個站在最後一排的年輕太醫。


    那太醫上前一步,彎腰道,“娘娘,微臣年少時在江南遊學行醫,曾在揚州城結識一醫師,名喚徐文鶴,他醫術高超,尤其擅治腦疾與心症,且他治病自有一套療法,與微臣於醫署所學傳統療法截然不同,在淮揚一帶頗有名氣。微臣以為或可請他來一試?”


    還不等顧沅答,就有資曆稍長的太醫駁道,“外頭那些江湖遊醫大都是不靠譜的野路子,給人治病也是些醫書上未曾認證的偏方,陛下是何等尊貴,哪裏能由那種人治病!李太醫,病急亂投醫可要不得。”


    這話引來一片附和。


    顧沅卻輕輕呢喃著“徐文鶴”這個名字,這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


    忽然,她想起什麽,眸光微閃。


    輕抿唇瓣,她將其他太醫屏退,隻留下那名年輕的李太醫。


    諸位太醫麵麵相覷,似有些不讚同,卻也不敢忤逆,隻好先行退下。


    顧沅讓那李太醫在外稍等,自行先回了裏間。


    裴元徹雖看不見,但猜也猜到是什麽個結果,麵無波瀾的躺著。


    手,再次被那雙柔軟細膩的手握住。


    他聽到她期待的嗓音響起,“你之前是不是與我提起過徐文鶴這個人,你說他是個赫赫有名的神醫,前世延兒病弱,眾人都說過他活不過二十三,你便遍尋天下,想要尋到這徐文鶴替延兒治病……他的醫術如何,真擔得起神醫之名麽?”


    裴元徹臉上總算有了些情緒,是了,前世名滿天下的神醫徐文鶴,他怎麽將這人忘記了。


    隻是


    “徐文鶴被稱作神醫,是十五年之後的事,在此之前,朕沒聽過他這麽個人。”


    “這……”


    顧沅怔住,是啊,十五年後的徐文鶴醫術高超,並不代表現在的他就有擁有那般高超的醫術。


    可不論怎樣,有一線希望總比毫無希望的好,總得試試才知道。


    稍作商量,顧沅便給那年輕太醫交代了任務,命他親自去揚州請來徐文鶴。


    年輕太醫領命告退。


    顧沅又敕令紫宸宮上下一律管好喉舌,妄議皇帝病情者斬。


    是以翌日,眾臣隻知皇帝蘇醒的好消息,卻不知皇帝失明,朝野上下長鬆了口氣,高呼上天保佑,祖宗庇護。


    第129章


    裴元徹蘇醒的消息一傳到崔太後和景陽耳中,她們立刻前來探望。


    都是親近之人,瞞也瞞不住,見到裴元徹黯淡無光的雙眸,倆人皆是心頭大震,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景陽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劈裏啪啦落下,止都止不住。


    崔太後瞥了她一眼,朝她搖頭,低聲道,“別哭了,讓你皇兄聽到心裏也難受。”


    景陽捂著唇,強憋回眼淚。


    一番噓寒問暖後,顧沅親送崔太後和景陽到門口。


    崔太後看著顧沅明顯消瘦的下巴,輕輕歎了口氣,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這回皇帝遭了大難,落得渾身病痛,還患了失明之症,慘是真的慘。可看皇後待皇帝的溫柔態度,全然不似之前的冷淡疏離,看來倆人之間的隔閡此番也消解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此次遭難也不是全無所獲……就是代價忒大了些。


    “皇後,這幾日辛苦你了。”崔太後神色慈愛不少。


    顧沅笑了笑,笑容有些憔悴,柔聲應道,“照顧陛下是兒臣分內之事。”


    崔太後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感慨道,“雖說如此,你也得顧著你自個兒的身子。帝後乃是一體,現下皇帝這個樣子,許多事情還需要你這個皇後來主持大局。皇帝這個人,從小心思就重,如今遇到這事,心頭肯定不痛快。唉,也隻有你能陪在他身邊,多多開導他,勸諫他。”


    “是。”顧沅頷首,嘴裏恭謹的應下。


    那頭景陽一雙眼睛紅腫的核桃似的,抽噎道,“皇嫂,你多與皇兄說說話。他最喜歡你了,你說的話他肯定聽的。你讓他好好吃藥,安心養好身子,無論如何,活著是最要緊的,其他的咱再慢慢想辦法。”


    “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顧沅從袖中抽出條潔淨的絲帕遞給她,軟了眉眼,輕聲道,“好了,別哭了,瞧這漂亮的小臉蛋哭的跟花貓兒似的,擦擦淚。”


    景陽接過帕子隨便擦了擦,又聊了兩句,便與崔太後先行離開了。


    顧沅目送她們離開,又抬眼看了看天色,轉身回到寢殿。


    窗牖敞開,暖洋洋的陽光將殿內照的明亮溫暖,清風拂入,送來殿後那一叢薔薇濃麗的幽香。


    裴元徹平靠著石青色麒麟卷草紋軟枕,一頭烏黑的發披散著,金色暖光照在他的臉龐上,顯得他的臉色愈發蒼白,多了幾分溫潤如玉的脆弱美感,全然不似從前的盛氣淩人。


    李貴端著紅木圓托盤站在一旁,一臉為難,“陛下,這藥再不喝就涼了。”


    裴元徹半闔著眼,濃密的睫毛也染上金色的光,仿若熟睡著,沉默不語。


    顧沅緩緩走過去,李貴聽到腳步聲,忙看過來,一臉看到救星的樣子,“皇後娘娘,您看這……”


    聞言,裴元徹出聲了,語氣不耐,陰沉咬牙,“好大的膽,還敢告狀?”


    李貴噗通一聲跪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顧沅又好笑又無奈,上前對李貴道,“把藥放下,你先退下吧。”


    “是。”李貴如釋重負忙放下藥碗,麻溜的退了下去。


    一時間,寢殿就剩下顧沅和裴元徹倆人。


    “你對李貴發什麽火,太醫可說了,你不能動怒。”


    顧沅將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扯了扯,又端過藥,輕聲道,“來,喝藥。”


    裴元徹沉聲道,“不想喝。”


    見他小孩子脾氣似的,顧沅愣了愣,軟了嗓音,“你雖蘇醒,可身上的傷還沒好,良藥苦口利於病,喝了藥才能好得快。”


    男人抿唇,下頜繃緊,麵部線條很是冷硬。


    醒來後的裴元徹就像是一頭難抑燥鬱的獅子,脾氣很壞,整個人也愈發封閉,就連方才對崔太後和景陽,他也沒怎麽開口說話。


    顧沅看在眼裏,急在心裏,麵上卻是不顯,極有耐心的哄道,“我喂你喝,喝完藥,我把宣兒抱來給你看看?”


    “抱來作甚?”裴元徹唇角微扯,“朕如今就是個廢人,看不見他,也抱不動他,這般狼狽無能,還是別讓他看到。”


    顧沅一噎。


    空氣中一陣沉默。


    良久,裴元徹偏過頭,低低道,“朕的眼睛若是真治不好了,你會不會更嫌棄朕。”


    從前他身強力健,她都對他不為所動。如今他成了個病痛纏身的瞎子……


    他不敢再想。


    好半晌都沒人回應他,他心頭微沉,隻當她是默認。


    倏然,一道淡淡的香風靠近,他的臉被捧住,下一刻,唇上多了一抹溫熱。


    軟軟的,柔柔的,仿佛帶著蜜糖的香氣。


    裴元徹背脊一僵。


    顧沅動作笨拙的撬開他的嘴唇,輕輕將口中湯藥渡給他。


    苦啊,這藥真的好苦。


    她開始也沒想要這般給他喂藥,隻是他說那些話實在太氣人了,要不是看他渾身都是傷,她真想揍他一拳。一陣悶氣上來,她滿心隻想著先堵住他的嘴!


    待一口藥喂完,她鬆開他。


    看著男人望過來的漆黑雙眸,顧沅心頭猛地一跳,一片兵荒馬亂似的慌張,咚咚咚直作響,雙頰也很快燒了起來。


    她伸手揉了揉緋紅的臉頰,小口小口呼著氣,安慰著自己,慌什麽慌,反正他也看不見……


    似乎知道眼前的人看不見後,她的膽子也大了許多,起碼在這之前,她是絕對不會這樣主動給他喂藥的,那多不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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