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殿內更是平地驚雷,官家險些拍案而起,嗄聲道:“你、你再說一遍?!”


    上官岫雙眼一閉,似孤注一擲般,字字鏗鏘道:“臣、懇請陛下以大鄞萬民為眾,允嘉儀帝姬和親大遼,與遼王締結姻親,保大鄞千秋太平!”


    ※


    這一天,正巧下了入春以來最磅礴的一場雨。


    和親的消息從前朝傳至內廷時,容央正坐在窗前,看簷邊的一串雨水如何鍥而不舍地往地磚縫隙裏砸。


    許是殿裏宮人打掃時不夠細致,又許是春天的力量太過強大,那磚縫裏的一根綠芽昂著頭、挺著胸,無論雨水如何傾軋,都固執地不肯低頭。


    雪青侯立在旁,看著淡薄日影裏那張愈顯蒼白的臉,不安道:“殿下……”


    容央不動,視線仍在窗外,隻是漠然出聲:“無妨,如此,倒省得我去挑了。”


    方仲雲也好,王忱也罷,回回挑,回回錯,回回受人白眼,自嚐苦果。至於這個宋淮然……


    哈,也不過蜻蜓點水,再者,趙彭早說過她眼光一向不行,如今看這宋淮然不錯,指不定一查,又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呢?


    嗯,定然也是個敗絮其內的……


    容央深深吸氣,借著眨眼的動作逼回眶邊淚意,斂回視線,改去撥弄玉壺春瓶裏新摘的一簇玉繡球。


    “那遼王……”指下用力,竭力穩住聲音,“多大年紀啊?”


    雪青如鯁在喉,荼白更是心酸至極:“殿下,您別這樣……”


    雨聲喧天,室內哭哭啼啼。


    容央驀然一陣煩躁,揚聲:“問你話呢!”


    荼白跪下,心痛如割,哽咽道:“能多大年紀,比您年長的兒子都不下三個,更不必提那些都能做您奶奶的後妃們……老天,您是皇後留給官家唯一的帝姬,官家怎麽舍得……”


    說及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容央掐著指腹間柔嫩的淡白花瓣,也不知是被哪一字觸動,麵頰上驀然淚滾如線,簌簌砸落。


    “對,不錯……”容央冷若冰霜,強迫自己鎮靜,“我是嬢嬢留給他唯一的女兒,是大鄞唯一的嫡帝姬,他承諾過除嬢嬢外大鄞再無皇後,所以除我以外,大鄞無人能前往大遼和親。”


    又自我激勵:“和親又不是送死,以一人之力,便可換萬民太平,多麽了不起的事。橫豎都是嫁人,都是要離開他,離開這大鄞的皇宮,嫁遼王,指不定還能名垂青史呢……”


    雪青、荼白聽及此處,更是心酸難遏,雪青一偏頭,淚也奪眶而出。


    這時外間人聲起伏,一人風風火火,不等通傳便進了殿來,竟是三皇子趙彭。


    容央忙偷偷拂去臉上淚水,吐出一口鬱氣:“烏鴉嘴,你來了。”


    趙彭似來得匆忙,此刻衣袍鞋履上都是水漬,進殿後,臉色冷凝,雙眼自邊上垂淚的兩人一略,惱道:“父親又還沒下旨同意和親,你倆在這哭什麽,也不嫌晦氣!”


    雪青、荼白聞聲瑟瑟,容央嗆聲:“你自己心情不好,找你自己的人撒氣去,來我這裏罵罵咧咧的,算什麽?”


    趙彭胸口起伏,重又看她一會兒,肅然道:“我問你,那忠義侯府的褚懌,同你是什麽關係?”


    室內三人聽這一句,皆是怔然,容央想起對方偷偷愛慕自己的事,眼神閃開,蹙眉道:“他是他的忠義侯府,我是我的玉芙殿,我們能有什麽關係?”


    趙彭眼神如炬,看她目光飄開,越發肯定心中所想,就近撩袍坐下,道:“你可知,今日和親的消息傳開後,這褚懌做了什麽事?”


    他越是如此諱莫如深,容央越是心如擂鼓,聲音不禁低下:“什、什麽事?”


    趙彭仍一錯不錯盯著她,又是沉默半晌,方凜然道:“反對和親,請命出戰!到現在,人還在崇政殿外跪著呢!”


    第10章 、請命


    大雨滂沱。


    褚懌直挺挺跪在冷冰冰的石磚上,一襲濕透的官袍緊貼,勾勒著精壯的身軀。豆大雨珠砸在上麵,一觸即碎,仿佛砸中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銅牆鐵壁。


    三丈開外的禁軍側目看著,驚心之餘,自慚形穢。


    自禦前請命無果後,這位指揮使在殿外一跪就是一上午,任憑風雨吹打,官家漠視,皆巍然不動。


    遼王點名道姓要官家犧牲摯愛成全兩國外交,究其禍源,的確算褚家軍作戰不力。可是,守將在外,大體攻防皆由朝廷定奪;和親結果,自是上官大人出使所得,他褚家人就算內疚自責,也……


    不至於此吧?


    難不成,這背後還另有隱情?


    眾禁衛絞盡腦汁,驀然抬眼對視,恍然大悟。


    雨聲喧囂,褚懌長睫微垂,盡可能心無旁騖。


    然“嘉儀帝姬”四個字卻像長了翅膀似的,成群結隊地從眾禁衛口中向他飛來,不消幾時,即把耳畔堵得水泄不通。


    接踵而來的,則是帶著他褚懌大名的“情深義重”,以及緊挨著嘉儀帝姬大名的“蒼天無眼”、“棒打鴛鴦”。


    發展到後來,有人忍不住吟詩道:“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


    褚懌:“……”


    昨日在東華門前,那姑娘滿懷憐憫的目光又一次浮上腦海,褚懌伸手把臉上雨漬抹了一把,扯開唇角。


    昨夜回味那目光時,尚且還有三分疑惑,今日“聽君一席話”,可算是茅塞頓開了。


    那姑娘應該是覺著自己愛上她了。


    哦,不止,經今日這一跪,估計大半個皇城、乃至汴京城的人都該覺著自己成個癡漢了。


    褚懌啼笑皆非,長頸微揚,黑沉雙眸朝重重雨幕後的大殿凝去。


    行,癡漢就癡漢吧。


    ※


    瓢潑大雨澆在殿外,垂拱殿內一派嘈雜。


    官家在桌前來回踱步,怫然道:“這個褚懌,究竟是怎麽回事?!”


    內侍趙全懷抱拂塵緊隨在後,便欲出聲寬慰,人群中站出一人,紫色圓領寬袖長袍,烏黑直腳硬襆頭,白麵美髯,鼻直口方,眉間一道“川”字,正是知樞密院事吳縉。


    “褚將軍少年成名,血氣方剛,對金坡關一役一直耿耿於懷,如非官家詔令,恐不會如期返京。今日聞和親一事,新仇舊恨一並,難免自責過甚,意氣用事。陛下寬仁,權當是豎子無知,無需理會。”


    話音甫落,烏泱泱的人影裏又是一人站出,反詰道:“這是什麽話?他褚懌再如何年輕,也是堂堂一方守將,禦封的定遠將軍!先前抗敵不力,兵敗如山倒也就罷了,而今陛下不計前嫌,仍提攜他為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他不安分務職,勤懇練兵,反來這裏指手畫腳,胡說一氣!他當打仗是什麽?如一仗打去,就可改天換地,那他褚家軍先前又為何在遼軍麵前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另一人應和道:“正是!這褚家兒郎心高氣盛,平生頭回敗北,隻怕是心有不甘,想借此機會一雪前恥,然事關國祚,豈可容他這般胡來?!”


    “說到底,都是他忠義侯府軟弱無能,力不勝任,方至如此局麵,他褚懌倒還有臉來請戰出兵,就不怕重蹈覆轍,再折一位帝姬出去?……”


    “……”


    殿內嘈嘈切切,無數張嘴皮子上下翻飛,盡是在責難褚家人如何作戰不力,如何錯失良機。


    吳縉驀然一聲冷笑:“想不到諸位弱不禁風的翰林學士、散騎常侍,竟比在疆場上長大的一方守將更精通戰事。既如此,當初褚家軍受困金坡關內外無援的時候,怎未曾聽得各位高論?”


    眾人一凜,被點名的幾位文官臉上泛白,不及反唇,吳縉又朗然道:“褚家軍護衛北境六十多年,自忠義侯褚訓起,哪個褚家男人不是一身虎膽,勇冠三軍?金坡關一役前,褚晏、褚懌戍守易、保、涿三州,又有哪次跟外敵交戰時損兵折將過?


    “此番遼人挑釁,褚晏顧及冀州之圍未解,本意按兵不動,固城防守,可一力主戰的是你們,等三軍上陣後,瞻前顧後,畏手畏腳的也是你們!


    “前方將士要糧不給,要人也不給!前腳讓人家咬牙苦撐,後腳又下令撤軍談和!本末不分,朝令夕改,如此打法,隻怕是天兵天將降世,也難轉圜局麵!”


    這一番慷慨之辭,喝得一眾文官麵色鐵青,然到底還是有人不忿,立刻駁道:“遼人挑釁,國軍出戰,乃是全大鄞尊嚴;既知不敵,知難而退,則是及時止損,保全實力!”


    “一國邊防都需靠帝姬去護了,我堂堂大鄞男兒還有何實力?談何尊嚴?!”


    “你!”


    “夠了!”


    官家一聲斷喝,刹那間滿殿皆驚,人人麵色青白,噤若寒蟬。


    丞相範申靜觀官家神色,終於緩緩踱出一步,出聲道:“敗局已定,爭來爭去,又有何用?當務之急,一則是如何應對外邊那位一心請戰的定遠將軍;二則,是如何答複遼王的求親。”


    話題重被拉回和親一事上,原本雀喧鳩聚的垂拱殿內越發靜得針落可聞,眾位大臣頷首垂眉,目光閃避,再無一人高談闊論。


    官家駐足桌前,沉聲道:“定遠將軍褚懌貪功冒進,禦前失儀,杖五十,攆回府去。”


    崔全海得令,緊繃的一根弦鬆開,似怕官家又追罰一般,趕緊領命往外傳旨。


    後邊幾位文官得此結果,不滿褚懌所行無忌,在職務上卻分毫不受影響,有意抒發己見,然一看同僚無人動作,又不禁把腳收回。


    這時官家轉過身來,一雙眼沉沉地放在範申身上,肅然道:“邊關不可再有戰事,嘉儀,也不可前去和親。此事,由你解決!”


    滿殿官員心神俱震,不約而同為丞相範申猛捏把汗,抬眼偷看時,卻見範申泰然自若,拱手道:“幸不辱命,微臣心中已有一計。”


    ※


    大雨如注,天邊落下一聲春雷。


    褚紅宮牆後,一行人自內廷方向匆匆而來,容央被趙彭拽著手腕,火急火燎間一腳踩進磚縫積水裏,冰冷濕意自腳尖一竄而上,霎時激得她瞪大雙眼。


    下一刻,終於斂回神思,把趙彭掙開。


    滂沱雨水澆淋在外,頃刻濺濕少女雙肩,趙彭忙把傘送過去,惱道:“你幹什麽?!”


    容央急喘,竟也顧不上這一身淩亂,冷臉道:“我倒想問,你幹什麽?”


    先前在玉芙殿說完褚懌的事後,一名小內侍又火燒眉毛一樣地趕來,用一副天塌般的口吻嚷嚷著“大事不好,褚將軍出事了”,嚷得她嘉儀帝姬尚不及反應,渾渾噩噩地,就給趙彭一下拽至此處來。


    此刻一回味,不免越想越荒唐。


    褚懌為保全她長跪請纓,固然令人動容,可無論結果是成是敗,皆屬前朝之事,她一個禁廷女眷,如何能貿然出麵?


    再者,他連自己的意見問都不問,就這樣大張旗鼓地跑去請命,說得不好聽些,就是一廂情願。


    如果官家不理,自己不理,眾人鬧一鬧、議一議也就過去了。


    可眼下自己這樣上心地趕來,豈不是像刻意去回應他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那噩夢作祟,一想到那人黑如深淵、又熾如烈風的一雙眼,容央就止不住地頭皮發麻,心生抗拒。


    沉吟中,荼白、雪青自後追來,匆匆把傘給帝姬撐上,又捏著絲帕小心翼翼拭去她眉目、耳鬢邊的雨漬。


    容央壓下心中慌促,瞪著趙彭,色厲內荏道:“人家不過是挨個板子,你就著急上火成這樣,照我看,是你看上這褚懌了吧?”


    趙彭一雙眼瞪得更大:“我滿心滿眼為你前程盤算,你竟如此作踐我?”


    容央揚眉:“看上褚懌就是作踐你,那你先前把我和他硬扯一塊兒是什麽意思?”


    趙彭被她一噎,索性道:“今日便是要把你和他硬扯一塊兒,如此,你方有希望不去和那勞什子親!”


    說罷,拽著容央又開始奔走。


    容央掙紮:“你等會兒,把話說清楚,什麽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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